2019年2月8日 星期五

【舊片新想】《螢火蟲之墓》的日本社會親族背景

吉卜力的《螢火蟲之墓》是一部很舊的片子了。

當年,我還是個純潔無知的大學生,首次接觸到這部片子時,不知為何,我總是與身邊一大堆同學朋友們無法「同調」;見到他(她)們看完本片之後臉頰上流滿淚痕,我則是心中塞滿了說不出口的違和感,常常覺得自己是不是心理有病……?

從以前到現在,看到各式各樣的影評與觀後感,最大宗的概念,不外是「戰爭好殘酷」、「小朋友好可憐」,乃至於「男主角太倔強、不應該」等等。然而,我還是無法明確地表達出自己心中的違和感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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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翻到了美國人類學者「Ruth Benedict」在二戰後的舊書《菊與刀》,在其中第六章〈報恩於萬一〉的某一段簡短的論述時,才湧起出一種「壑然開朗」之感。先講我自以為是的結論︰日本社會的親族關係中,「叔伯姑姨舅」對於「姪甥」是沒有任何義務的。

《菊與刀》裡,作者以一個美國人的外人身份,分析到日本家庭的關係中,有許多和我所熟悉的中國傳統十分類似。比如說,父母對子女有「恩」,因而子女必須終生對此感恩並加以「報答」。即使,父母做了什麼不恰當的行為,囿於這種永遠無法打破的「恩惠–報答」鏈結,子女也同樣要多加迴護。——這與中國傳統的「孝道」並無區別。

然而作者論及,日本與中國的孝道,差別在於對「祖先崇拜」的時間長遠性之不同。也就是說,日本的敬祖,只有敬於現存人們記憶中的祖先;對於太過古遠的先祖,基本上是沒什麼感覺的抽象意念。所以,日本家裡佛龕裡所供奉的靈位,只有上溯兩三個世代罷了。

當某個家庭出現未成年的「孤兒」時,(外)祖父母須代為扶養,這點十分合於人類的血親關係。但是,若出現「失去父母的外甥(女)、侄(女)」時,叔伯輩並沒有任何扶養的「義務」,除非將他們過繼成為自己的養子或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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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上述的這一點,才點出了我對於《螢火蟲之墓》那種說不出口的疑問並加以解答。在本劇當中,男主角與其妹所投靠的阿姨,雙方並不是「父母–子女」的關係。因此在此種親屬關係背景上,這位阿姨並沒有必要對男主角兄妹太親切——「恩」並不存在。同樣地,男主角兄妹對於阿姨的態度,也不見得要遵守順服的原則——「報答」也同樣不存在。若再加以推前一步,正因為他們雙方缺乏這種社會關係的鏈結束縛,所以本劇的男主角所要求的「自尊」,在日本社會看來也並非不合理的想法,無論我們事後看來他多麼地愚蠢。

所有一切創作,都反映出創作者所身處的時空背景。我最愛舉例的是,當年為了設定遊戲世界中的地理環境時,我居然沒發現將「北方」定義成蠻族出沒的區域。另外,寫《魔戒》的那位托爾金,當魔王索倫即將復活時,即將入侵中土的魔王軍隊,士兵是來自於「東方」的。若能對創作作品加以「解剖」,則即使作者再有各式複雜的設定,還是能發現其心中所埋藏的意識形態。

我所熟悉的文化背景中,孤兒扶養,除了直系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之外,叔伯姑姨扶養侄甥,一點也不覺得有任何異常之處。君不見,當年為了爭奪一個小朋友「吳○樺」的扶養權,鬼島人民可是全心全意支持「叔叔」,而非他的親外祖母哩。而且,我們文化當中,叔伯姑姨舅照顧侄甥,並不需要再透過一道「過繼」的手續。對孤兒來講,已不存在的親生父母、與扶養自己的叔伯,是可以完全合理共存的。

這是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的重大差別之一。難怪日本人看這部片子如此感動,重拍多次,代表他們完全「看懂」了這項親屬關係的背景。但我,卻因為文化差異過大,一向將本片用如同《阿達一族》的心態來觀賞。
2016.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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