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3日 星期三

神聖的「視聽」

  以前 TG 就在老文章《聖人的天聽能力》中談過,「聽」這個字帶有「神聖」的意涵——除了顯而易言的感受器官「耳」之外,裡頭還包含了「聖」、「德」的造字元素在裡頭。所以,年輕學子才必須如此辛苦地為這個字記這麼多的筆畫。(相對地,目前大陸簡體的「听」字,只是個毫無歷史沉澱與不夠嚴謹的形聲字罷了……)關於「聽」字的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至於另一個類似的字︰「視」。由望文生義的直接猜測,「視」字从「示」,而「示」正是「天垂象現吉凶」的意符;因此,「視」字理該帶有著某種「神聖」的氣息,才是符合造字原則的。(當然,若說「視」是個「形聲字」、「从見示聲」也未嘗不可。確實,該字在歷史上的異體字有寫作从「氏」的……)

  但我們看在《說文解字》裡的解釋︰「見,視也」以及「視,瞻也」,代表東漢時代的「見/視」,全都作為一般的感官詞「看」來用。許慎在這裡並未提及「視」的發音為「示」,因此 TG 傾向於認定「視」是個「會意字」。

  雖然「見/視」兩字在東漢以後可以互相通用,但 TG 還是想吹毛求疵一番,認為這兩個字的通用是後來的結果。剛開始的造字與使用上,應該還是有所區別的。

  商承祚先生發現到,關於「見」字的寫法,若上溯到甲骨文與金文時,便可以發現到將「目」這個構字元素給橫著寫的(像「皿」),到後世多被釋作「見」;而若將「目」給豎著寫的,到後來則被釋作「朢」(「臣」是「目」字的另一種寫法)。而這個「朢」字,則是用作為「面見君王」之意。

   也就是說,在造字之初,對於視覺感官的描述,有一般化的「見」、以及另一個帶有嚴謹莊重的「朢」。我們今天在甲骨文和金文未找到可以直接對應「視」的古字,代表「視」字應該是東周時代才出現在簡帛上的書寫(《郭店楚簡.老子》就同時出現「見/視」二字)。但 TG 相信,人們會想早「見」再多增一個構字元素的「視」,應該正是承續甲骨金文時代的「見/朢」之別。因此,「視」即是這一種具有肅穆意味的視覺描述用字。而「視」的意義,在《說文》裡的解釋「瞻」,正代表著它確實是比「見」更「雅」的用字。

  在一個持續存續的社會中,語言文字是不斷地在發生演化的。有些字詞的意思,常常會發生各種的改變︰有時是將原本較狹窄的意義給加大擴充,有時則是將原本較寬廣的意義給縮減特指。

  而「視」和「聽」,TG 相信它們原本是作為封建早期統治者與「天」溝通交往的限定詞。到了後來,卻轉變成了一般泛用詞,基本上與「見」、「聞」成了可以同義互通的字詞了。



古典神話的「人文化」工程


  TG 一向抱持的觀點,是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中,有許多性質是共通的。自從近代以來的中西交流、人們開始加以比較之後,大家很容易發現到︰中國經典文獻中的「神話」怎麼那麼少?埃及、西亞、希臘、印度等文明中,留下一大堆歌頌與描述諸神的口傳與文字,但傳統中國卻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對應資料?

  但 TG 相信,古中國的菁英階級中,從來就不缺神話。只不過中國的神話,老早就被「歷史化」、「理性化」、「人文化」了。世傳的黃帝、堯、舜、禹這一連串的聖王事蹟,若願意好好地爬梳一下,便能發現這是將遠古華夏諸部族的英雄神話給「整合」起來的「歷史工程」。

  對於一段文獻記錄,如果我們用「同理心」回到當初的環境中,我們便能體悟到一件有趣的現象︰「當人們不斷重複糾正別人的錯誤認知時,便代表當時人們所普遍認知到的,『正是』這些菁英們所稱的錯誤。」比如說,當我們注意到馬路上處處掛著標語「請勿超速」,這代表當地人民開車總是愛超速。

在堯舜朝廷中有一位名臣名叫「夔」(即黃帝蚩尤大戰中被抓來當戰鼓槌的那隻神物……),相傳「夔」只有一條腿,見於《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中的討論: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於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審而是固足矣。」一曰。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於聲,堯曰:『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大意是說,魯哀公聽說「夔」只有一隻腳,所以在某次閒聊時,詢問了一下當代見識廣博的孔子。孔子認為,那不過是「夔一,足也」的斷句錯誤罷了。後來,在《呂氏春秋.慎行論》中,再度收錄了這同一則故事,並將故事再進一步地詮釋,認為那是「三人成虎」的誤會,是人們在傳話當中,愈傳愈離譜所致。

  但 TG 相信,這正好印證了中國先秦時代的文人們,正努力地將古神話進行了「人文化」工程。這些古中國的聖王名臣,都是華夏同盟各部族的神話英雄與崇拜的上帝,他們在時間上是平行存在的。時代愈晚,民智愈開,於是便將他們作了一番具有時間前後的垂直整合。所以像 TG 這種非本科專長的不學無術者,才能在過去的雜文中,處處找到那些神神鬼鬼的貓膩在裡頭。


「天」的概念與轉變

如果能擺脫後世所建立起的包袱,用更樸素的觀點重新檢視早期的文獻,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上古中國對「天」的概念,應該就不會是今天所認知的「形而上」抽象概念。從商朝的「祖靈」崇拜(像周公在《尚書.金滕》裡拿著賄賂寶玉,去向死去的老爹老爺談條件……),逐步轉化到周朝昇級成了更加抽象化的「天」(如《尚書.洪範》裡發揚的「有德者得天命」,不再限於同姓苗裔才能當王……)。

  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在周朝興起後的「天」,一開始必須是有意識的實體。既然「天」對人類(特別是統治集團、貴族階層)有所好惡,那麼,「天」應該有祂的「感官能力」,也就像是我們閩南語俗語中的︰「人在作、天在看」。

  至於「天」所說的話,人類要怎麼聽到呢?這一定是靠著「聖人」的傳達,如 TG 先前在《聖人的天聽能力》所說的。至於「天」所展現的意志,人類要怎麼見到呢?這就是靠著「卜者」的明用稽疑,因此周代才會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卜卦書——《周易》。

  同樣地上古中國菁英們對於「天」的概念,也同樣地在進行著「人文化」的工程;這應該發生在東周時期。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古典文獻上,出現「天無言」的說法。比如︰

《詩經.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論語.陽貨》︰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萬物並育而不害。

  最有代表意義的,莫過於《孟子.萬章上》裡頭所引用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這是一句當時所統合的兩種「雙關語」。「天視」、「天聽」,原本是源自於早期那帶有喜怒好惡的「人格神」。但當「視/聽」已經可以從天神獨有的特稱,變成一般人皆可使用的泛稱時,就構成了「我(的人)民(所)視」、「我(的人)民(所)聽」的後半段。

  世界上的各地文明,在信仰上總有一種共同的傾向,即該群體所崇拜的對象,將從身邊熟悉親切的實體實物,隨著時間演化,而愈來愈昇華、愈來愈抽象化。中國人不會是神仙、也不會是猴子,相信這種歷史的進程原則,在傳統中國的菁英階層依舊是可以通用的。


【後記】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兩句,《孟子》原文提到是引自於《尚書.太誓》,但〈太誓〉篇早已佚失,現存只有後來才湊出的《偽古文尚書》。不過《尚書.皋陶謨》裡有段類似的話︰「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因此孟老頭的引言應該是可以相信的。

  這裡〈太誓〉的說法頗有趣味,因為這裡頭的「我民」,當然是指說話者(周武王)的部族人民,所以商紂王的人民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一點都不重要……

2015年12月19日 星期六

L 與 LL

  TG 的家中小兒 Jason 雖然才四歲,不過卻非常喜歡上網玩外國所提供的 Flash Games。前不久他到了美國一個名為《Dora: The Explorer》的兒童節目網站上,找到一個到瑪雅遺跡探險的 3D 遊戲;由於主角設定是位西班牙裔的美國小女孩 Dora,因此不管在電視或遊戲中,她不時都會說出一些西班牙語的字詞。有一回 TG 坐在客廳看書,卻不斷聽到遊戲裡的 Dora 講出「啊馬利歐」這個字,發現是小兒調皮不遵守遊戲規則,刻意讓畫面中的主角一直掉入深淵並重覆相同的場景提示。TG 曉得,這是給年幼兒童的遊戲,所以裡頭出現的字詞一定是常用的語彙,TG 的好奇心也因而被激起,便去查了一下這個「啊馬利歐」是什麼意思。但 TG 不懂西班牙語的拼字法,搞了半天而徒勞無功。後來才想到遊戲內的情節,推測這個語詞該會是某種顏色,所以便從手上的那本多國對照字典中,從幾個英文中的顏 色,查出它應該是「黃色」——「Amarillo」——的西班牙語。

  「啊馬利歐」對應「Amarillo」,前三個音節照拉丁字母的一般音值來發音,完全都有正常的搭配。但唯一的問題出現在最後一個音節——「-llo」對應了 TG 所聽到的「歐」︰它的輔音(子音)怎麼不見了?

  現代的網路世界是十分便利的。就在七八年前,每當 TG 心中要找尋答案,都得「動手動腳找資料」,並花上數個月或數年的時間來獲得一堆片斷零碎的資訊,有時還不見得能找到讓自己信服的說法。但今天 TG 可以從網路世界中,只要主題不是太過於冷僻,通常都能夠很快地撈到足夠的情報來加以解釋疑惑。因此,該字「-llo」的「輔音丟失」問題,其實從一開始就 是 TG 聽得不夠精確所致。在西班牙語的「-llo」,其發音標示應作 / ʎo /,它的輔音是一個以「倒過來的 y」所代表的舌音。而這個 / ʎ / 的發音方法,可以從常見「流音 l-」出發,然後不採「舌尖頂上齒齦」,而改以「舌面頂硬顎」的方式讀出。若要作個我們生活上的比擬,這差不多就是一般印象中,一個講話有「大舌頭」的人在讀出 / lo / 的情況吧。

  其實 TG 在過去幾篇雜文中,似乎都曾輕輕掠過這項主題。現在藉著這個機會,再來整理一下這方面的相關思緒。

退化的流音

一般人在作語言的發音方式時,姑且不論 TG 一輩子沒真正聽過的「吸氣語音」,也暫時不談聲帶、鼻腔氣流的作用,簡單分析起來,應該就是以唇、顎、舌三種部位的配置,所構成的有意識人為聲響。在 TG 自己的想法中,「嘴形」(如「圓唇」與「非圓唇」)可劃入「唇」的動作;「齒音」和「開口大小」可以歸為「顎」的動作;至於「舌」則是指整條舌部的不同位 置與動作變化。靠著這三個部分的同步配合,使得人類可以發出上百種的聲音,讓彼此能夠辨別、認同與重覆,構成各個不同的語言而互相溝通。

  用拉丁字母來 L 代表的輔音,基本特徵在於「舌」和「顎」的交互作用。該音值在一般語言中最常見的發音為「流音」,等同於漢語中所謂的「半舌半齒」或「半舌音」。發出 L 輔音的作法,是先將舌頭抵住上齒齦,在氣流要脫口而出時,讓舌頭迅速彈離原來的位置,擺成其接續元音的口形態勢。如現代普通話中的「拉」、「力」、「魯」 的聲母部分。

輔音 / l / 將要發音前的舌頭狀態,舌尖抵住上齒齦。其後舌尖才向下彈開,變為其後所接續的元音發音。

  TG 一向認為,人們在語言發展上,大體都有一種「懶惰」的趨勢。如前所述的「流音」,在相較之下是比較「費力」的一種發音方式;所以當人們有了機會,便出現 「偷懶」的情況了。本文一開始所提到的「Amarillo(黃色)」,該字末尾的第四音節,可以視作流音「-lo」的「懶讀」,成了相對之下比較省力的 / -ʎo /︰原來必須頂住齒齦而彈開的動作,舌頭的動作變小了,簡化成為舌面輕輕抵住上顎即可。這也是不習慣這種語系的 TG,在乍聽之下還以為這個發音是個純粹的元音(零聲母)哩!而在西班牙語的拼字與發音對應中,便是規定將這種「懶讀」(或稱作「退化」)的流音,拼成了 「ll」的型式。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義大利語拼字法中的「gl-」。過去 TG 在第一次抄得「唐喬望尼的小夜曲」歌詞時,才發現那頻頻出現的定冠詞「gli」,與從錄音帶中聽到的發音相差甚大。我一直以為該義大利語是讀成 / gli /(格力),卻覺得歌手好像都只讀作含混不清的 / li /。後來 TG 才曉得,義大利文於在拼字的思考邏輯上,認為這個「退化的流音」是向上所頂的舌部,從原先的「舌尖部/l-」向後,朝著「舌根部/g-」的方向而去,因此 創造出「gl-」的這種複合拼字法來代表單一一個輔音 ,其音值正是 / ʎ /(旋轉一百八十度的 y)。

輔音 / ʎ / 將要發音前的舌頭狀態,改由舌面抵住上齒齦。其後舌部與上顎彈開分離,以接續其後的元音。

  如果把 l 與 ʎ 的關係,視作後者為前者的「退化」,那我們將會發現到,現代法語中的這種「退化」情況,應該是這三種語言中最為「嚴重」的。法文與西班牙文相同,有將 「ll」這種重覆字母拼字代表流音退化的習慣。比如像過去 TG 所提過的人名「威廉」,在現代法文中的型態是寫作「Guillaume」,可以標成 / gi 'ʝom /——這裡用了一個「筆畫尾部打結的 j」來代表這個退化流音的音值——堅持恪遵法語發音者,會把「Guillaume」譯作「紀堯姆」。TG 曾詢問過一位跟著法國老師學法語的朋友,他說在人們的實際說話上,該音標 ʝ(或拼字為 -ll)的讀法,幾乎就和短音的元音 / i /(衣) 沒有太大的區別——除了語言學家之外,一般人都是把它當作半元音 / j / 在使用的。

法文拼作「LL」卻產生弱化時的 / j / 發音狀態,舌部與上顎已完全分離。我們可以直接將它當作半元音之用,毋需要求它必定要後接一個元音。

  所以我們從發音部位來看,西班牙語的「/ ʎ /(拼字作 ll)」或義大利語的「/ ʎ /(拼字作 gl)」,都還帶有「舌面接觸上顎」的動作。而到了法語拼字中的「ll」,則乾脆連這個「舌部接觸動作」都省卻掉了。

  至於在現代標準英文中,並不存在這種「元音之前的退化流音」,所以「yellow」讀起來就和「ye-low」一樣,雙連字母組「ll」就 和單一一個字母「l」完全相同。不過在英語中,l 若不是在「元音」之前,它也有類似的「退化」現象出現;情況與法語中的半元音「ll,/ ʝ /」類似,不過英語中的「舌位」又更低了一層,學者們通常都把它標成了 / ɫ /——「l」中央橫了一條波浪短線。比如像「milk」、「help」當中,人們並不會作舌部上頂的動作,來發出這當中的「-l-」。除此之外,英文的 l 若位在非重音的某些輔音(如 t-、p-)之後,人們也同樣不作舌頂上顎的動作,而直接把它當作半元音 / ɫ /,並形成另一個音節了,如 couple、cattle、muscle 的末音節;有的字典上的音標,會把這種情況於 / l / 下加「一點」來表示它扮演著一個獨立音節的角色。

英文的「流音 L」之後未接元音時的發音狀態,舌部與上顎完全分離。此時的開口大於法語中的 ll 的流音弱化,約與元音的 /o/ 相當。

  說句實話,像 TG 這種腦筋不好的「差不多先生」,實在分不太清這些細微精妙的區別。因此在法語中,見到「ll」我就讀作「衣」或「厄」(當然不是全部適用);而在英語中,見到這種特殊作用的 l,我都一概讀作「歐」了。

英語中的流音退化與 LL 的拼字來源

英語文是種相當混雜的語文。當然,TG 並不是說其它語文都是「純」的,因為各種推廣開來的語文,不可能不與其它體系有所交流——真要有所謂的純語文,那大概是種所謂的 dead language。不過當我們從歷史演進來看英語、英文,很明顯地將會發現它裡頭含蓋了不少其它語系的成分。

  如前所述,當英語的「流音」發生在語尾時,它在文字上的拼字形態有兩種︰一種是寫作了「-ll」,比如像「tall」、「tell」、 「mall」等等;另一種則是以「-le」作結尾,如「tale」、「sale」、「male」。雖然 TG 以前曾見過這兩者的「發音規則」,提到「(元音) + ll」是代表前頭的元音是「短元音」,相對於「(元音) + l + e」當中的元音則讀成了「長元音」。不過,TG 個人認為這是透過「不正確的程序」所得到的「正確的結論」。關於「(元音) + l + e」這種英文拼字形態(如「sale」),今日將這個元音讀作「長元音」,而其結尾的 e 是不發音的,因此只有一個音節。但在古英語時期,這些字全都是「兩個音節」的字。當時間演進,古英語受到諾曼語系的影響,隨著字尾元音的弱化,使得以 「-le」當作結尾的獨立音節消失,流音「-l」併入前一個音節之中;由於音節的消失,在「語言心理」上,人們便拉長了前一個「元音」作為補償。無論如 何,「-ll」和「-le」這種結尾的形態,最後都讀作「退化的流音」/ ɫ /。

  然而,為何英文中在拼字習慣上,還是會出現有實際作用的「ll + (元音)」這種形態呢;就像「yellow」這個字,完完全全可以改寫成「yelow」,無需重覆書寫兩個 L 而能得到同樣的發音。TG 雖然曉得英文拼音上方式的極端混亂,搞得學子只能分別強記其書寫和發音的關係,但我卻認為在制定出一個字的標準寫法時,當時的某些人還是依照一定的邏輯來 訂立規範的。今日英語拼字與發音關係的混亂,其實是因為不同時期的不同人們,以各自不同的邏輯思考所立下來的規矩,全都「泡」在一起所造成的。

  遵照這個想法,TG 想到英文這種「ll + (元音)」的累贅拼字法,可能還是由於代表了英文書寫承襲了「流音弱化」的歷史包袱,即使出自於他們口中所講的是貨真價實的舌頭抵顎的流音 / l /。yellow 的古英文寫成「gheolu」(「給歐魯」),現代義大利文作「giallo」(「局啊洛」)、德文作「gelb」,都與古英文相近。不過法語的同源字 「jaune」,原來第二音節的流音成分已經全部消失了。TG 查不到古諾曼語的「黃色」怎麼寫,不過可以從古英語和現代法語的相異之處來推測,現代英語所傳承而來的「yellow」,其第二音節寫成「ll + ow」是描述著曾經出現過的「流音退化」趨勢。只不過這項趨勢最後由今日法語所「達成」(輔音已完全消失),而現代英語的讀音上則「返古」回到了原來的流 音,只在文字上的小小線索。

  以下是 TG 找到的幾個英文拼字作「ll + (元音)」的形態。可以看出,並不是所有帶著 -ll- 的英文字都來自於「流音的退化」。如果拼字法能回溯到更古老的「複合字」,那麼這種「ll」所代表的則是它的「熔接」證據︰


英語原字彙法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說明
yellow
/ 'jɛ lo /
(黃色)
jaune
/ ʒon /
流音消失
amarillo
/ a ma 'ri ʎo /
流音退化
giallo
/ dʒi 'a lo /
 
法語中明顯出現流音退化的現象
collar
/ 'ka lɚ /
(衣領)
col
/ kɒl /
 
cuello
/ ku 'e ʎo /
流音退化
collo
/ 'ko lo /
 
西班牙語中明顯出現流音退化的現象
million
/ 'mɪ ljən /
(百萬)
million
/ mi ljõ /
 
millón
/ mi 'ʎo ne /
流音退化
milione
/ mi li 'o ne /
 
西班牙語中明顯出現流音退化的現象
valley
/ 'væ lɪ /
(山谷)
vallée
/ va le /
 
valle
/ va 'ʎe /
流音退化
valle
/ va 'le /
 
西班牙語中明顯出現流音退化的現象
vanilla
/ və 'nɪ lə /
(香草)
vanille
/ va nij /
流音消失
vainilla
/ vai 'ni ʎa /
流音退化
vaniglia
/ va 'ni ʎa /
 
該字源自西班牙語,因此在西、義、法三語中,皆出現流音退化的情況
alliance
/ ə 'laɪ əns /
(聯盟)
alliance
/ al jãs /
 
alianza
/ a lə 'an tsa /
 
alleanza
/ a le 'an tsa /
 
由拉丁語的 ad 和 ligare(連結)兩字,複合而成 alligare;因此該字的 ll 實為複合時所增生
illusion
/ i 'lɪu ʒən /
(幻影)
illusion
/ i ly zjɔ ne /
 
ilusión
/ ə lu se 'on /
 
illusione
/ i lu si 'o ne /
 
由拉丁語的 in 和 ludere(扮演)兩字,複合而成 illudere;因此該字的 ll 實為複合時所增生

  所以我們可以知道,即使英文中出現的「ll + (元音)」的拼寫方式,只要是「複合」而成的詞彙,都不是英文為描述「流音退化」的特徵。比如在表中,「alliance」對應到了西班牙語的同源字,便 只有單一一個「l」;而它的法語同源字的拼字和英文完全相同,但即使書寫成「ll」,法語對此也讀作流音 / l / 而不作退化的 / ʝ / 或 / j /,可見得此時的「語音」流傳效力強過於「文字」。因此,我們無法從現代英文的雙字 LL 來作逆推,因而無法肯定它的演進過程中是否曾有流音的退化現象。

再談古漢語中的複輔音

TG 一向喜歡在不同語言之間,針對一個小主題來作比較。無論在哪一個地區,人類在語音的發展上,有很多地方都是共通的。TG 認為支持上古漢語曾存有過「複輔音/複聲母」的理論,但我比較保守,近年來並認同複輔音可以無限制地增加。在 TG 自己最能夠確信的複輔音型態,正是這個夾入「流音 L」的發音,也就是如「*kl-」、「*pl-」和「*sl-」的這三種類別。

  TG 自己有一種猜想,認為我們今日所謂的「複」輔音,只是我們為了方便而作出來的分析,古人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拆解音韻。更進一步地說,所謂的輔音、元音, 只不過是現代學者為了方便而下的規矩,在客觀世界中並沒有這種實物的存在;尤其有很多輔音(如 p-、t-、k-)在未與元音結合之前,根本是一種虛擬的「假象」——比如「ka」和「ki」中的「k」,口形並不相同,但我們卻習慣把它們歸為同一類。 因此 TG 認為,今日我們為方便起見而寫成的複輔音型態「*kl-」,古人倒不一定要認為那是「兩個輔音」,而不過就是「順便彈一下舌頭的 k」這麼單一一個聲母罷了。

  如果能接受這一點,那麼我們才能曉得,為何漢語流轉到了今天,很難在文獻中找到明確的證據,也無法於各種方言中見到「複聲母」。正因為「懶讀」是一種共通的演進方向,而且當人們心中不認為這是「複輔音」,自然也不會發現它就是「複輔音」了(呃……這好像是屬於「哲學」層次的話)。

  如本文前半段所述,「流音 L」並不一定會固定在「舌尖頂上齒顎」這種狀態,而是會朝向 / ʎ / 這種比較「省力」的發音,或甚至出現「舌顎分離」的兩種發音 / ʝ / 和 / ɫ /。而遵照法語中的「ll,/ ʝ /」這條路,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在人們實際的心理上,那就是短介音 / j / 的發音了。

  這種出現短介音 / i / 或 / j /的情況,讓 TG 認金理新在《上古漢語音系》一書中的理論,也就是將這種夾入流音的漢語上古複聲母,進入中古時期之後,就成了帶有介音的三、四等字了。

  學習中古漢語的人都曉得,奠定中古音基礎的《廣韻》一書,是將漢語(當時的官話系統)的韻母擬作「四等」。一般都認為,「一等韻」和「二等 韻」的差別在於「開口的大小」,一等最大、二等其次。因此一等見母「乾」字的中古音為「kan」、二等見母的「間」字的中古音為「ken」。至於「三等 韻」和「四等韻」,則是在其韻母前方夾入一個 -i- 介音,三等為短介音、四等為長介音。當然,還有關於「開」、「合」(即圓唇與不圓唇分類),「合口韻」則是要將元音作圓唇化的動作。

  TG 相信中古韻書的編成,應該有其一定以上的可信程度。以開口的大小來作為「一等」和「二等」的區別與歸類,是種十分合理的作法。但「三等」和「四等」兩類, 雖然用 -i- 介音的長短來加以區別有其合理性,但為何隋唐年間的知識份子不為三四兩等另開新韻,而要附屬在一二等之下呢?這麼一來,便照成許多「韻」,如「止」沒有 一、二、四等字、「江」沒有一、三、四等,看來並不是份完美的分類。

  關於歷史上諸多政治方面的事蹟,常常抱持「懷疑論」的 TG 一向相信,講得愈傳奇、愈有戲劇性的浪漫故事,通常都不是真的。因此將這種觀點,套入那段中國韻書的創造過程,我們便必須提出合理的質疑︰隋代的陸法言, 真的是在「前無古人」的環境下,憑空地創造出漢語的第一本《切韻》嗎?如果陸法言真的親身作「田鄉調查」,那麼他會把「父」字歸成「三等字」,也就「父」 字的中古音要讀作猶如今天普通話中「畢我」的連讀嗎?漢語依附在中國的歷史情境之下,不是死亡的語言文字,所以中古漢語、以及東周秦漢之間的上古漢語,和 今日的現代漢語各方言,一定要有看得出來的連繫。

  所以 TG 認為,陸法言絕對是「有所本」地完成他的工作。換句話說,在這位六世紀末的讀書人手上,應該有一份自古流傳下來的字音分類表。陸法言本人的最大功蹟,是一 種「承先啟後」的創舉——他把過去那堆凌亂混雜的漢字與其讀音對照表,統合整理,並歸納成相對簡潔的聲韻分類表。TG 猜測,那些自上古流傳下來的,應該是缺乏系統可言的字音對照表;直到陸法言的《切韻》一出,才讓所有知識份子有套可供大家遵循的法則。所以在此之後,那堆 所謂「上古字音表」便因為實用性不高,而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了。

  雖然「四韻等」應該是陸法言所訂立的偉大創舉,但這四種分類法卻不是平空生出來的。如果將時間點放在南北朝與隋朝之交,陸法言接收了過去的 字音表,並重新為漢語韻母重新歸類。「一等韻」應該是有最大張口的,這一點通常不會有太大的疑慮。但其餘的二等、三等、四等,則應該在陸法言之前,都是要 與「一等」的韻母相對而來的。照金理新先生的理論,「二等」和「三等」的由來,是要在它的「韻母元音」之前,在「一等韻母元音」之前夾入一些細微的變化。

  照這麼看來,上面的理論與現在的一般認知沒有太大的差別,因為今日常見到的說法,正是三、四等的韻母元前之前,夾入了長短不同的「-i- 介音」。但 TG 所要表達的,是認為我們必須打破這個夾入介音必須是「-i- 介音」的觀點。如果它原來在上古時期所夾入的音素,是個半元音「-ʝ」,或甚至是個流音「-l-」呢?由本篇文章一開始的西歐諸語同源字的比對,我們不是 發現了「流音 l 的退化」,正是循著「l」→「ʎ」→「-ʝ」→「j」的方向在進行的嗎?而最後這個進入了「j」的階段,正是我們後人所熟知的短介音「-i-」,並且參與 了與「聲母輔音」的顎化作用,從而使得今天的漢語普通話中,有如此多而複雜的顎化音素「機、戚、知、吃、濕……」。

古漢語沒有複聲母,但有複輔音

以這種觀點,TG 必須修正前頭的講法,並重新定義過去自己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問題。「複聲母」和「複複音」是兩種不同的分析角度。在中國傳統對聲韻學的觀念中,是以「聲母」 和「韻母」來看一個字的發音,而非今日我們學習外語時的「輔音」和「元音」。「聲母」和「輔音」相當類似,「韻母」和「元音」也十分雷同,但它們畢竟還是 兩套「不等價」的術語。

  如果,TG 把複輔音理論中的第二輔音,視成了「韻母」的一部分,那麼在上古與中古漢語發展的過程中,根本就不會有當代人們認為有所謂的「複聲母」的存在。既然《切 韻》中是把「介音」的存在與否當作是「韻母元音」的一部分,因此在他們的觀念中,當這個「流音 l」的介音在歸入韻書時,它就不能算是「聲母之後」,而看成了「韻母之首」了。今天 TG 所支持的「複輔音」學說,是按「元音」與「輔音」的分析角度來看的;如果遵照漢語的傳統,在「聲母」與「韻母」的角度之下,便顯現不出任何「複聲母」了。

  舉例來說。過去第一次引發 TG 對複輔音興趣的字,「格」字的上古音擬成了「*klak」。今天我們一般的習慣,是把它視作了「kl-」和「-ak」的結合,前者便是所謂的「複輔音」。 但就這同一個字,如果我們把它拆解成「k-」和「-lak」兩個部分,那麼這不恰好成了「見母(-k)」和「二等陌母(-lak)」的結合嗎?這麼一來, 上古音和中古音的對應,便有十分合理的傳承關係了。
*klak(格) 的分析觀點
k lak
傳統聲韻學的等價觀點︰聲母 + 韻母
kl ak
今日採用音標之後的觀點︰輔音+元音(+輔音)

  至於為何今日漢語各種方言中「複輔音消失」的問題,我們便曉得這個問題「問錯了」。既然這種帶有「流音 l 的複輔音」,在上古到中古時期的人們心中「從來不存在」,又為何會認為它的消失了。更恰當的新觀點,是「流音 l-」原本就是「韻母」的一部分,所以在眾人有「懶讀」的大潮流之下,漢語經歷了「流音退化」之後,便留下了中古時期所謂三四等「-i-」介音的殘跡。而 這個退化的流音,有時會對韻母產生「元音轉移」的效應;有時候,會影響前方的聲母,讓聲母產生「顎音化」的效果(如「佳」便從二等的「kja」,成了今天的「tɕia」)。

「吐谷渾」讀作「吐玉渾」?

TG 在中學歷史課上,見到課本提及魏晉年間於中國北方興起的新興民族「吐谷渾」,它的的中央一字不能照大家的習慣讀作「谷(ㄍㄨˇ,Gu3,古)」,而必須改 讀成「浴(ㄩˋ,Yu4,育)」才是正確的。TG 一向痛恨這種為了再也不存在的廢用名詞,而要求人們改讀的破音字,平心而論,這簡直是項十分「無聊」的事。然而,如果我們站在這群蛋頭學者的觀點,或許也 能曉得他們如此認真、卻又白費工夫的由來為何。
從出土的戰國第一手文獻中,我們知道「谷」和「浴」是同音互訓的;在東漢時期的《說文解字》中,也明白地寫明「浴,從水谷聲」。在司馬遷的《史記.匈奴列傳》中提到匈奴的官制︰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

  南朝劉宋的「裴駰」所作的集解中,對「谷蠡王」一詞的發音為「谷音鹿。蠡音離。
因此,我們可以從這幾條資料中,擬出「谷/浴」的上古音,應該擬作「*klok」,與「麗/鹿」有相近的發音。然後,隨著時間的演變,流音 的成份退化以致於完全消失,因此在進入中古音時,原本的「*klok」產生了分化。繼承了原來聲母 k- 的是「谷,kuk」;而顎音成份強化而丟失原聲母的則成了「浴,jok」。
秦漢古音大分裂時期(?)中古隋唐音
*klok
「谷」、「浴」同音互訓
*kʎok*kjok
流音退化的中間階段。詳細過程無法確知
kuk
「谷」,見母〝一等〞。一等韻係源於中古音的流變,韻書訛無法反應出它的古音。
jok
「浴」,以母三等。中古的三等韻,代表其韻首有來自流音的跡象。

  TG 並未查到「吐谷渾」的「谷」字要讀作「玉」,是哪位學者從何處所查出來的音,但無疑地是當上古的「谷」、「浴」分離時,雖然中古音早已分開,但某條「谷浴 同音」的記載流傳到中古,使得那群「讀書不得間」的文人如獲至寶,並到處宣傳這種破音字,還要別人跟著照讀。說到頭來,如果不把語音流變的因素考慮進去, 今天的學者拿著今日的注音去討論哪個字該發什麼音,都是一種低級層次的無聊話題。一般不玩語音的人,則按習慣而「見字發音」即可,完全不用去記另一套並沒 有更正確學問的破音。

  那堆中國古籍中的「名從主人」破音字,如「單于」讀「蠶于」,「金日殫」讀「金密底」,「身毒」讀「娟毒」,「龜玆」讀「糾疵」,絕對都是一堆冬烘先生的無意義遊戲,不會比「照原字發音」來得高尚或正確。

【後記】 1. 關於歐洲語言中,/ l /、/ ʎ /、/ ɫ / 三種類型的發音,是否後者真可視為前者的「退化」,或者是原本該語系一開始便有如此精細的區分?TG 不是語言學家,因此自己的這種想法所根據的只有一條不證自明的信念︰人們發音是往愈來愈不費力的簡單方向發展的;不過當所有語音都太過於簡單而難以分辨 時,該語言的使用者將會再創造新的方式來增加新的辨識方式︰如漢語的「去聲」來源,以及英語元音大轉移中最高舌位的「i」最後讀成了「ai」。

2. 中古二、三、四等的韻,究竟哪一個是來自於上古的「-l-」,其它的來源為何,TG 必須承認︰我個人並不十分清楚。金理新先生的研究結論下得很保守,他認為「見母(k-)」的中古二等來自於介音「-l-」,「見母」的中古三等則來自於介 音「-r-」。不過 TG 自己也發現,許多上古明顯的複輔音字,比如像「各」,在中古韻書中竟列入了「一等」。因此 TG 相信,《切韻》和《廣韻》的整理年代,已經看不清上古音的正確來源了;因此今天想從中古音回推上古,可能還有許多研究工作需要努力。

3. 從小兒 Jason 所玩的遊戲,搞出這麼嘮嘮叨叨的一篇雜文。看來 TG 真的變成了一個呱噪的老頭子了……


(發表於 2009.8.21.)

聖人的天聽能力

  小時候 TG 在學寫國字時,曾經把「聖」這個字看作是「耳」、「口」、「王」三個元素的合體︰既然是「聖人」嘛,所以他一定是「耳朵好、會講話、而且還是個『王』」。 但老師卻在課堂上向我們強調,「聖」字的下部要寫成「壬」而不是「王」,以「撇」起首而不是一「橫槓」。原本 TG 就不是什麼擁有獨立思考的叛逆小子,所以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也不感矛盾混亂,就這樣記下來寫慣便是。

  長大之後,TG 的雜書閱讀累積得多了,不曉得在何時何處見到一種對「聖」字的說法,說原來「聖」字从「耳」的造字法則,是來自於這個人的「天聽」——能夠聽到天帝的聲音 ——並向人民群眾轉達神的旨意。這種說法舉出基督教經典當中的類比,也就是古猶太諸先知是「聽」到神的聲音、而非「見」到神的軀體降臨。所以中國所謂的 「聖人傳統」,在最初也來自於某些領導人所具備的優秀「天聽」能力。直到東周以後,「人文主義」興起,孔子才成了轉型之後的第一位「人間聖人」;而此前的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天聽聖人」,其宗教意義雖然早已淡化,但使用的文字卻一路延用下來,成了中國政治文化中的核心價值。

  TG 個人蠻願意接受這種假說。由於人類是「視覺優勢」的生物,因此在我們物種的彼此感官中,「眼見為憑」是大家共通的經驗法則,因此外國那則著名的童話寓言 《國王的新衣》,才能夠讓大家一聽就感到有趣與認同。但「聽覺」卻和「視覺」不同,有人聽力好、有人聽力差,這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個體差異。

  試著想像,在某些薩滿式的宗教場合中,如果信眾們見到教主正在與「只有他看得到」降臨神明互動,那種「和隱形人握手」的場面,可能會引起不 懂事小孩的譏笑,就像《國王的新衣》的故事一樣。但是,假如這位宗教領袖正聆聽著「只有他聽得到」的上帝之音,那麼,在這刻意安排好的莊嚴儀式中,並不會 降低現場的肅穆,而信徒大多可以接受自身「通靈聽力」之不足,並信服於領袖所傳達的上帝示諭。在人類對自身感官的樸素認知中,「聲音」是清虛無形的,而 「影像」卻是佔有空間的實體。看不見別人宣稱眼前出現的巨觀形體,一般人應該都不會服氣;但聽不見某些人宣稱上帝在他的腦袋裡直接說話,一般人的疑心反倒 沒那麼強烈。

在今天標準楷體以「壬」所構成偏旁漢字中,可以分成兩個不相同的來源,它們在小篆各有對應的漢字。作為天干(甲乙丙丁……)第九位的「壬」,它在小篆的寫法寫作︰

寫得像是今天楷書的「王」字,甲骨文則寫成像今天的「工」,該字本義不明,各家學派講法不一,《說文解字》上的解釋則專注在後起的陰陽術數方面。 無論如何,從這個「壬」字所造的幾個字,如「任」、「紝」、「妊」,都是十分典型的「形聲字」。以下 TG 就不再聊這個作為天干之用的「壬」。

  本文所要談的則是另一個「壬」,同樣收錄在《說文解字.卷八》。其小篆寫法為︰

而許慎的注解︰「壬,善也。从人、士。士,事也。一曰象物出地挺生也。」但從與它大體同形的甲骨文()來看,我們發現《說文》拆解成「人」、「士」的解法並不正確。這裡的「壬」,明顯是由「人」、「土」兩個構字元素上下合成的。

  望文生義,「壬」的原始造字方式,是表示「一個人站立於土丘之上」。至於這個話題的更進一步,待 TG 最後再回過頭來聊。

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曉得這個古代中國政治文化上的核心——「聖」字——的寫法來歷了。「聖」字從甲骨文、鍾鼎文、戰國簡文、小篆等字體,大體可以看到「耳」和「人」都是重要的構字元素,至於「土」、「口」則是次要的元件。
甲骨文鍾鼎文戰國簡小篆

  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如果「聖」字不是同音的假借字,而是從造字以來一脈相傳而來的漢字,那麼 TG 在前言中所提到的講法,即「聖」的本意即是「具備天聽的能力者」、「能夠聽到上帝聲音的精神領袖」。

在張光直對上古史的論述、以及袁珂對於神話的詮釋中,上古帝王「顓頊」的「絕地天通」是件大事︰在此之前的初民社會是「民神不雜」——神和人混雜居住在一起;在此之後,天神是天神,居於天庭;人民是人民,居於俗世。若有神人之間的交往需求,則必須透過某些專業的神職的人員「巫」來加以傳達。因此《國語》裡留下一句「巫為聰明而能通天地之民」,就是這個意思。《說文》對「聖」訓作「通」,或許正好抓到古代聖人「藉由天聽而通神」這種意義的尾巴。

  如此一來,中國第一位能冠以「聖人」頭銜的並不是帝堯,而是把天界和人界分隔開來的「顓頊」了吧?

對今天「聽」字的楷書寫法,TG 可以提出一個小問題︰為什麼它的左下方要寫出一個「壬」?照著「聰」字一樣的寫法,應該也沒有什麼不好。答案並不難找,《說文解字》中就提到了︰「聽,聆也。从耳、,壬聲。」所以「聽」的左下「壬」是該字的「聲符」。(「」字即「德」的本字。)

  既然「聽」、「壬」兩字同音,因此我們大概可以將該字的上古音擬作「*t'ieŋ」,差不多和今天標準普通話的「廷」字差不多。於是以「壬」為聲符偏旁的漢字,如「廷」、「聽」、「庭」、「挺」,甚至連受到顎化的幾個字如「徵」、「重」、「程」等字的發音,在上古時代也都是以舌尖塞音「t-」起首的。

「聖」與「聽」

在出土的《郭店老子.丙篇》中有一段話為︰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坪大。樂與餌,過客止。古道【之出言】淡可無味也。視之不足見,之不足聞,而不可既也。(當中的缺字【】按今本補上。)

  簡本的「聖之不足聞」,明顯地對應到今本的「聽之不足聞」 ︰為什麼「聖」和「聽」在此是互通的?我們從目前出土眾多戰國竹簡的研究可以得到一種印象,也就是當年文人在書寫記錄中,「同音互借」是常有的事,幾乎不 能算是今天意義上的「錯字」了。「聖」和「聽」這兩字的今日發音和意思並不相同,因此 TG 只能認為「聖/聽」兩字在當時書寫者所受教育的認識中,有過「同音」的階段

  正如在前一分段中所提到的,如果我們按著「廷、聽、挺」等字的中古音「透紐(th-)」向上回推,可以擬出以「壬」為音符的漢字,上古發音大概可能為「*t'ieŋ」。不過這與「聖」字的中古音「ɕĭɛŋ/書勁開三」,在輔音方面似乎對不太起來。

  但對於通曉閩南語、普通話和現代英語的人,大概都曉得舌頭塞音「t-」在經過顎化之後,有往「ɕ」或「ʒ」方向移動的趨勢;比如把「陳」字的標準話與閩語來對照,或者抓出英語常用字彙「nation」裡的第二音節起首輔音「t-」的實際發音來看。據此回推,「聖」可能在戰國楚地還發著舌頭音的「*t'ieŋ」,所以這位書寫者有著「聖聽同音」的語言環境。然後,隨著時代的進展,到了魏晉南北朝年間,也就是上古中古交界時期,這兩字的發音才逐漸分化完畢,此時「聖」字轉成了顎化音的「*ɕĭeŋ」。以此說來,似乎也言之成理。

  我們再從《說文解字》摘取出所需的一些資料來看︰
聖,通也。从耳、呈聲。

因此漢代的「聖」和「呈」發音相近。我們再看下去︰
呈,平也。从口、壬聲。

這樣一來,透過「呈」字的中介,我們確定了「聖」字在東漢時期的官話系統中,和「壬」、「廷」、「聽」一樣,都是發「*t'ieŋ」音的。從「t-」出發,的確可以解釋後來出現的「ɕ-」;而這是一條「不可逆」的單向流轉原則。

舌尖塞音「t-」與清擦邊音「ɬ」

談到這裡,TG 還是感到有些不夠滿意。因為同樣以「壬/呈」為聲符的,還有故楚的國都「郢」字︰這是個零聲母的發音。雖然我們可以用「例外」或「方音之變」的理由,將這 偶然的特殊發音掃到地毯下,但若想把這個零聲母也一起給包裹進到這個古音流轉的架構之下,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法子。嚴格說來,除非能夠找到輔音不斷弱化的 證據,否則舌尖爆塞音的「t-」,一般是沒有變成「零聲母」的道理。

  現代新派的古音研究者,不會拘泥在「傳統小學」所擬定的聲母,而是不斷地拓展新的架構。在鄭張尚芳先生的擬音中,他起用了清邊擦音的「ɬ」,所以「聽」字的上古音可作「*ɬieŋ」。(關於邊擦音「ɬ」的介紹,可以參見 TG 過去的《L與LL》一文。)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夠破除「舌尖塞音 t- 只能作為起點」的束縛——這幾乎是項讓人毫不自覺的執念。

  過去學者,如郭沫若、徐中舒都從文獻中整理出一種大家普遍認同的結論︰「古『聽』『聲』『聖』乃一字……三字同源,其始本一字,後世分化其形音義乃有別,然典籍中此三字互相通用。」。但 TG 若把「聽」「聲」「聖」三字的更早古音,擬成了擦邊音起首的「*ɬieŋ」(或寫作「*hlieŋ」),則它們不僅在意義上同源,連發音都該是同源的!
早期上古音晚期上古音中古音
*ɬieŋ
「聰」、「聖」、「浧」
*t'ieŋ
轉舌尖塞音
「聽」
t'ieŋ
「聽」(透青開四)
*ɕieŋ
轉舌面擦音
「聖」
*ɕieŋ
「聖」(書勁開三)
*lieŋ*ʎieŋ
先轉流音,隨後再弱化
「浧」
ieŋ
轉為零聲母
「浧」(以靜開三)

為何是「天竺」?

這種由擦邊音「ɬ-」轉成舌尖塞音「t-」,還有沒有其它的例子?除了過去 TG 所提的「台、兌、弋、世」四個構字元素之外,鄭張先生還舉出一個有趣的證據︰古印度的漢譯名「天竺」和「身毒」。 在東漢末年由劉熙所著的《釋名》開頭就寫道︰「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顯也,在上高顯也。青徐以舌頭言之……。」這裡的意思是說,東漢時期對「天」字的讀法有兩音,官話系統(豫司兗冀一帶)讀作「舌腹音」的「顯」,只有在東海一帶的青徐地區才讀作「舌頭音」。換句話說,今天大家耳熟能詳、從未懷疑過的「天」字讀作「tian/ㄊㄧㄢ/添」,在兩漢時期竟然會是一種「方音」。

  如果願意假設漢語方言大多有它們同源而逐步分化的過程,則當我們便能夠大膽地將「天」的早期古音擬作「*ɬin」。從這擦邊音開始,它們便有朝著兩個方向演化的路徑︰一派演變成我們後來相當熟悉的塞音「t'ien」、另一派則維持擦音形態的舌面擦音「*ɕin」。在對寫外來語的「古印度/Hindu/Shinduka」時,是以官話擦音一派(也就是《釋名》所說的「舌腹音」)的「天/*ɕin」來對譯而寫作「天竺」(同時期也有「身毒」、「信德」的對譯)。直到最後,擦音一派的讀法消失,方言的塞音一派完全「勝利」,卻也在文獻上留下了「天竺」這種讓後人費解的譯法。

  這項理論還同時解答了另一項更有趣的語言怪象,也就是中國最早用來對譯「拜火教(Zoroastrianism)」的詞彙——「祆教」。「祆」字今天讀作「仙」,它的寫法是「从示、天聲」,當「天」在漢語中已經全面改讀成塞音的「t'ien」之後,在宗教用語的「祅」字卻頑強而意外地保留住更接近漢代官話中的「*ɕien」音。

神聖的用字︰壬、聖、聽、聲

既然我們已將「聽」「聲」「聖」三字的發音看作具有相同來源的清擦邊音「*ɬieŋ」,接下來 TG 還想從這些字的寫法,佐證它們之間可能都曾經有過的宗教神聖意含。

前面已經談到過「壬」字的原形,是「一個人站立於土丘之上」。於是我們不禁想問︰這個人站在土丘之上作什麼?TG 的假設是,那代表一位宗教領袖立於眾人之前的土壇之上,接受上帝所傳達的聲音;只有這位領袖,才能夠聽到上天的聲音,並對其部族人民施以統治。
「壬」的甲骨文。
《說文》上的兩種說法都不正確,因為該字明確表示出「人」站在「高土」上的意義。對照它所衍生的其它文字,TG 認為它該象徵「教主」或「領袖」之意。

在用法與意義不斷精細分化的需求下,「壬」字所代表的意義不敷大家實際上的使用,所以書寫者便以「壬」為本,慢慢地為它開始展開了「繁化」的工作。 如果要指稱那位領袖,那麼人們便在「壬」字上頭加上了「耳」,以表示他所具有的天聽能力;有的再加上「口」,或表示上帝發言、或代表其人的領袖地位(如 商、周等字),這就成了後來通行「聖」字的寫法。
  「聖」的甲骨文與鍾鼎文。
金文(齊鎛)的「聖」字具有所有完整的繁形構字元素,因此相較之下,甲骨文的寫法反倒像是「簡化」了。

若僅為了表達「聽到聲音」這項感官能力,人們應該可以直接按著甲骨文的「从耳、从口」即可,或寫作「从耳、門聲」的「聞」字。但「聽」字不僅帶有部族領袖「壬」字之外,更附上了「/德」這個意符。因此 TG 認為,後來通行「聽」字的造字原則(「从耳、从壬、从,壬聲」),是為了更加強調這項特別的通神能力,絕非指一般正常人的普通聽覺。
  TG 翻查戰國文字字典,似乎沒有見到出土文物上有同時湊齊「耳、壬、」的完整寫法,除了從「聖」假借而來(如前述的《郭店老子》簡文),就是傳承自甲骨文的「耳口」合文。因此,「聽」字的寫法源流,目前看來並不十分清楚。
「聽」的甲骨文和戰國簡文,从耳从口,是個典型的「會意字」。
但秦漢乃至於今日的「聽」字,並不直接源自於該甲骨文的寫法。

在早期文明之中,「宗教」和「政治」的區隔並不明顯。因此部族領袖處理政務的場所,也常常會是舉行宗教儀典的地方。由「壬」套上屋頂遮蔽,就代表著這個宗教與政治的聚眾場所,也就是「庭」或「廷」字的寫法來源。
「廷/庭」的甲骨文,从宀、聽聲。
被後世隸定為「广」和「宀」的,在甲骨文中大多寫作「人」形的蓋頭而不加區分。後人把可供居住處所的蓋頭隸定為「宀」、簡單遮蔽或不作居住的則隸定為「广」。照此看來,「庭」可能較「廷」更接近「宮廷」、「朝廷」的本意。至於為何該字到後來帶有「廴」這構字元素?待考……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甚至是被寫入「史冊」的記載中,古代聖王的不僅「制禮」,還常常地「作樂」。制禮是為本部族人民制定的行為規範,今天我們依然能 夠理解。但「作樂」在後人看來,似乎顯得玄之又玄了,因此早在先秦時代就有墨家學派以「非樂」來抨擊音樂的神性。但在宗教典禮上以特別的編樂加以伴奏,以 強調氣氛的莊嚴肅穆,增加群眾的虔敬之心,這是古往今來的通則。

  因此 TG 認為,如果在前述的「聖人進行天聽儀式」之中,教主在聆聽天帝旨意時,同樣也有著人間的音聲伴隨。這樣看來,即使已經相對「人文化」的儒家的「重樂」,還 是在深層信仰中延續了原始宗教的意涵。直到後來才有嵇康撰寫《聲無哀樂論》,對此進行明刀實槍的的強力抨擊。
「聲」的甲骨文,从殸从耳从口。
如上所述,「聲」字的發音並不源自喉牙一類的「磬(k-)」聲,所以《說文》上的標音不可信。


【後記】
  • 在鄭張先生的上古音的系統中,元音有分「長元音」和「短元音」,此外還有不少的前綴音、後綴音。為免讓本文顯得太過複雜冗長,所以 TG 暫時將這些部分都修改略去。


  • 《呂氏春秋.重言》裡頭有一則常常用來證明「古今語言流轉」的記載,也就是管仲和齊桓公討論征伐莒國一事,被一位城門守衛遠遠地望見,由「君呿而不吟」的「讀唇術」技巧探知;現代學者並以此得到「莒/呂」的上古音為開口最大的「*la」的明確證據。不過 TG 比較好奇的是,管仲對於洩密之事的第一反應為︰「國必有聖人也。」想必這裡所指的「聖人」絕對不是我們今日的道德聖人,而該是「偷聽的人」吧!


  • 關於「舜」和「禹」兩位古代聖王,都有「站在『土』上」的寫法︰
    《清華簡.保訓》 《郭店.成之聞之》


  • 「身毒」在教育部的國語辭典網站,還是標明要大家改讀成「捐毒」,TG 肯定那絕對是錯誤的。拿中古音去湊合上古音時代的文字,然後再用現代音去讀中古音時代的文字,不知這樣究竟有何意義?但 TG 還是老話一句,試卷的分數是老師給的,小朋友們還是等上了大學之後再去爭辯,別和蛋頭學者大人們過不去。
(發表於 2011.2.10.。2011.3.6. 新增「舜禹」寫法之後記)

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

【小筆記】許斐 = 許願卡

由於見到電視上在播出某部科幻動畫《網球王子》,令我對這部作品的原作者「許斐剛」產生了一些興趣。起先,我以為他是華人歸化日本的後裔,所以沿用了「許」這個中國姓。後來查了一下,呃呵?原來「許斐」還是倭國的古姓氏(苗字)之一,是古神崇拜大族「宗像」的庶支哩!

然而,「許斐」這個姓氏讀作「このみ/Konomi」,乍看之下也令我感到奇怪。但自從我知道「忍者哈特利」是用「服部」兩個漢字來湊之後,再沒有哪件事可以嚇到我了。查了一下 Goo 辭書,大概曉得這個「漢字–倭語」的對應緣由了。

這個家族是搞神社的,所以他們一定有在經營廟宇;經營廟宇的,為了讓善男信女祈禱,也為了活絡神社的經濟,於是他們也會順便販賣「許願卡」這類的東西。許願卡,應該就是「乞い望み紙/Koi-Nozomi-Kami」。然而,七個音節的長字詞,並不適合用來當姓氏,於是就縮減(或是退化?)成了「Ko-No-Mi」了。

但我一直確信,二竿子的日本人,自從接觸到高級文化的代表「漢字」之後,便搜索枯腸,想拿高級一點的漢字來湊。(以前就談過,「養狗的家族」,最後找到了「大哉乾元」的「乾」來作為姓氏……)然而,「乞」這個字,似乎是下對上的用法,拿來描述自己家族似乎不太榮耀——沒關係,沒有「主動/被動」詞性的語言,就擁有這個優點︰乾脆就將作動方向,轉換成了上對下,改用「許」這個漢字,也就是神明將「許諾/給予恩惠」。

至於,「斐」是倭語用來描述「高等紙張」的漢字。所以「許斐 = Konomi」的關係,就這樣連結起來了。

常常看倭語套用漢字的思路,可以訓練自己的想像力……

這這這這這

由於古代日本在奈良時代,國都「平城京」大鬧鬼,日本皇室遷都,便進入了「平安時代」。在 2005 日本 NHK 大河劇《義經》第 17 話的片頭談到,在這平安時代的末期(公元十二世紀,約中國南宋中葉),貴族男女婚姻習俗所發生的變化。

在此之前,日本的老公到老婆家中過夜,然後白天再回到自己家中;這時候,夫妻仍各自屬於自己的家庭。直到平安朝末,也就是武家政治興起之後,日本婚姻的習俗才逐漸與中國相同,是男方將女子「取/娶」回家中,從此,該女子便離開娘家,成為男方家族的一員。




  像 TG 這種從小看日本漫畫長大的卡漫宅,如果原版書看得多了,大概都見過這個漢字怪名詞「夜這い」。翻查到的一些資料,都把這個名詞解釋作「夜襲」,是過去的日本風俗,男人有種壞習慣,會在晚上跑到女人家中,作些很糟糕的事情之類的。

  《義經》每集短短 40 秒鐘的片頭,帶給人們的有用歷史知識,比後來的 40 分鐘多更多。當 TG 見到電視影集的介紹才知道,原來卡漫宅都搞錯了。在《三國志.魏志.倭人傳》中,陳壽可是說倭國「其風俗不淫」,人家怎麼會沒事就晚上襲來襲去的。原來,這「夜這い」,就是指上面的「妻問婚」。

  TG 不是民俗學者,我只對語言文字有些亂七八糟的不良興趣罷了。日本人套用漢字,有時比中國這邊更講究。「夜」字,中日共通,一看就懂。但「這」字,在我們今 天的中文裡,是拿來當近身的「指示代名詞」之用的,相當於英文的「this」。因此當日本人寫下「夜這い」這個名詞時,在我們這邊是看不懂的。

  「這」這個字,是在中國中古時代才出現的,秦漢古籍未見,《說文解字》也未收錄。在秦漢之前,用來作為「近身指示代名詞」之用的,是「此」這個字,當時的發音可大概擬作「*tshie」。「此」是近指、「彼」是遠指,所以「顧此失彼」一詞,是「只看好眼前的這個,漏失掉遠方的那個」。

(在今天台灣的閩南語日常語彙中,近指的「tsia」、和遠指的「hia」,其實都是直接來自於「此」和「彼」兩字……)

  「這」字出現在南北朝(公元六世紀)成書的《玉篇》當中。在習慣上,一個漢字在新造時所依循的原則,是以「形聲」為大宗。當「這」這個字出 現時,我們有強烈的信念認為,「這」字,應該是「這,从辵、言聲」。一開始,人們絕對不會自找麻煩,所以「這」的發音,就是遵照「言/ŋian」字的發音 的。再加上文字規範化之前,當時的文人們寫字,「音同互借」是常態; TG 認為,「這」字一開始的創造與使用,應該就是借來指當時發音十分接近的「迎/ŋiaŋ」字。所以《玉篇》上的記載,便是「這,迎也」︰「這/ŋian」就是「迎/ŋiaŋ」。

  於是我們便驚奇地發現到,這似乎又是「禮失求諸野」的一個例子。今天中國已經沒人把「這」這個字,當作動詞的「迎接」來用的;但這種僅僅留在《玉篇》的化石,卻在一衣帶水的倭國出現了。無論後來日本人如何改變「夜這い」的意義,TG 並不在乎,反正語詞定義原本就隨時而變;但在這個「夜這い」造詞之初,日本的文人們,應該正是遵循了中國漢字字典上的定義,用來描述當時日本的「妻問婚」、「訪妻婚」原始意義︰老公在夜晚住宿於妻家,老婆在夜晚迎接老公來訪。

  夜這い,就是「夜迎」,「夜晚迎接某人入內」之意,這是個中性的詞語,不一定要特指男人晚上偷跑到女人房間偷香。


  至於在中國這邊,一向見不到有人把「這/ŋian」字,當作動詞的「迎」來用。感覺上,好像是我們放出個假情報,讓二桿子的日本人認真地學習,然後我們再嘲笑他們胡亂套用漢字嗎?真是刻薄。呵呵呵……

  「這」字最早出現在正史中的,TG 找到的是《舊唐書.史思明列傳》︰「因急呼懷王者三,曰:『莫殺我!』却罵曹將軍曰:『這胡誤我,這胡誤我!』悅遂令心腹擒思明赴柳泉驛。

  非常明顯見到,史思明罵人「這胡誤我」,「這」字確實和我們今天的用法一模一樣。所以 TG 不認為這裡的「這」,會是按音符「言」讀作「ŋian」,應該讀作和古音中的「此/tsie」差不多。「這胡誤我」是個當時與我們現代的白話。可見得在唐末五代,「這」就是當作近指代名詞來使用的。

  TG 猜想,「這」會成為近身指示代名詞,應該是來自於「字型」上的誤用。在上古文獻中,除了「此」之外,還有「是」、「者」、「適」等字,都曾在不同時間與方音上,用來作為近指代名詞。而「適/tsiek」字,正由於它在人們書寫時的筆劃省寫,而恰好與不同來源的「這」字給混同在一起了。當大家幾乎都不把 「這」當作動詞的「ŋian」,卻有一大堆人拿「這」當作代名詞的「tsie」,久而久之,「這」字的發音和意義,就被人們給固定下來了。

王羲之《二謝帖》中的「」。 孫過庭《書譜》中的「」。
部件「辵」以橙色加以處理。
兩相比較之下,以上兩字的黑字部分是否十分相似?
因此原本作為近身指示代名詞的「適」,寫到後來,便混同與訛轉成了「這」。
從此,中日兩國對「這」字的用法便分道揚鑣,再也不能互通。

【後記】   關於「適」解為「此」的用法,可見於《詩經.鄭風.緇衣》的「適子」︰

緇衣之宜兮;
敝,
予又改為兮。
適子之館兮;
還,
予授子之粲兮。


  這是家中妻子對外出辦公丈夫的話。大意是說︰「黑色朝服穿得非常合身呀;如果穿破了,我來幫你換新。這個人往公館去辦公了呀;如果他回來了,我準備好飯菜給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