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小說」而言，我覺得這部小說寫得還算不錯。作者收集與參考各式史料作了相當的工夫，讓讀者在閱讀故事的趣味之中，順便接收了作者對歷史材料的探討。有點像是古羅馬 Suetonius《十二凱撒傳》，在敘述傳主的故事時偶爾會跳脫出來，夾雜一段作者聊天似地談到相關史料的追尋與討論。
但我也曉得，拿精彩有趣的小說來當歷史教材，只能算是「初入門」的方便法門，絕不能夠因此踰越份際。雖然我對日本歷史的認知完全達不到研究的水準，但就作品本身的描寫方式，我還是見到了很強烈的「正邪區分」筆法，也就是對主角一方的愛憐、以及對其敵對一方的偏見。比如在第五冊講到了池田屋事件、御門之變之中，是兩派勢力之間的武力衝突，但小說卻將一派描寫得邪惡殘暴與顢頇無能（幕府方），另一派則是正義高尚激昂悲憤（長州方）。正如我常講的，殘暴和顢頇是互斥的，一個無能懦弱到底的德川政府居然還能擁有強大的新式海陸裝備，真的是存在於小說故事、而非現實世界的真相。至於長州激進派處處殺人的恐怖活動，因為他們都是正義的一方，所以在本書中當然就「和諧」了。
至於小說裡不時表現到，當時的日本快要被西方列強併吞了、快要亡國了，因此志士們要快點推翻幕府統治，才能避免亡國。由於我生在 #有民主真好 的鬼島，從青少年起就親身見聞過多次的選舉活動，本島政治人物也是成天在嚷嚷著「國家快滅亡了，所以選票要投給○○○」之類的標語——想必永遠都將如此。因此我愈來愈感到懷疑，當時的西方列強（英米佛露四國），真的有打算直接將這塊倭國四島拿下來嗎？現在的我，是抱持否定的。知乎上，有網友分析到，列強們與其一天到晚跟各個藩國折騰，倒不如容許一個親西方的政權出來，幫他們看管遠東的利益。這個觀點，我覺得挺好的——至少說服了我。
而在第六冊中，龍馬在長崎建立的「龜山社中」，向來在描述其事蹟的正統史觀上，都說這是日本近代第一次的「現代化股份有限公司」，其實我一向對這種溢美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歐亞大航海貿易至此都已經兩百年了，共同籌資入股所建立的民間公司，在當時早不算什麼新鮮事。中文的「公司」這個詞就是源自於此……）。要作個現代化的比擬而言，「龜山社中」，與其說是一家具有現代意義的股份有現公司，不如說這是一個新設立的「黑幫團夥」，幫忙官方進行走私的勾當罷了。 小說裡提到，長崎人當時有「龜山的白褲」一詞，便源自於社中的這群小混混成天在街上暴力鬧事打架。更明白顯示出來的，則是組織內的那位「賣饅頭的長次郎／近藤長次郎／上杉宋次郎」悲劇︰由於他想脫離組織赴英留學，便被迫切腹；因為要加入龜山社中時，成員必須立誓不准為了自己的理由而私自脫離，所以長次郎被發現的「背叛」，必須以死加以制裁。——喵的，這不是黑道，什麼才算黑道？這種缺乏人身自由的團夥，跟他們敵對的新選組有何區別？更不用說在「後序」中還談到，當龍馬被暗殺死後，他那群海援隊的小弟們認定了是紀州藩下的黑手，於是也不循求法律途徑，便直接殺入人家的宴會廳中報仇……
在閱讀過程之中，雖然作者熱情洋溢地用盡一切華美的詞彙，認定龍馬才是奇蹟似地建立起現代日本的第一偉人，但滿腦酸腐思想的我卻不能夠完全同意。實際推動歷史演進的，還是需要所謂的「腕力」（岩明均在《歷史之眼》中的名言）。換句話說，對於一個在社會與經濟上沒有「腕力」的脫藩浪人，要說他真的是建立起新日本的最大功臣，倒不如說他是在那群政經重要人士之間穿梭的媒介「之一」吧。我並不否認其人的志向遠大與廣結善緣，但在歷史的進程中，龍馬只算是扮演了一個重要配角罷了。所謂的「薩長同盟」，實際上啥實事都沒幹，只不過是薩摩消極地不再支持幕府打長州；所謂的「大政奉還」，真正決定的還是薩摩出兵靠槍桿子作後盾，更不用說後來還是打了一場內戰。
---
無論如何，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說。
2017.12.10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