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3日 星期三

神聖的「視聽」

  以前 TG 就在老文章《聖人的天聽能力》中談過,「聽」這個字帶有「神聖」的意涵——除了顯而易言的感受器官「耳」之外,裡頭還包含了「聖」、「德」的造字元素在裡頭。所以,年輕學子才必須如此辛苦地為這個字記這麼多的筆畫。(相對地,目前大陸簡體的「听」字,只是個毫無歷史沉澱與不夠嚴謹的形聲字罷了……)關於「聽」字的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至於另一個類似的字︰「視」。由望文生義的直接猜測,「視」字从「示」,而「示」正是「天垂象現吉凶」的意符;因此,「視」字理該帶有著某種「神聖」的氣息,才是符合造字原則的。(當然,若說「視」是個「形聲字」、「从見示聲」也未嘗不可。確實,該字在歷史上的異體字有寫作从「氏」的……)

  但我們看在《說文解字》裡的解釋︰「見,視也」以及「視,瞻也」,代表東漢時代的「見/視」,全都作為一般的感官詞「看」來用。許慎在這裡並未提及「視」的發音為「示」,因此 TG 傾向於認定「視」是個「會意字」。

  雖然「見/視」兩字在東漢以後可以互相通用,但 TG 還是想吹毛求疵一番,認為這兩個字的通用是後來的結果。剛開始的造字與使用上,應該還是有所區別的。

  商承祚先生發現到,關於「見」字的寫法,若上溯到甲骨文與金文時,便可以發現到將「目」這個構字元素給橫著寫的(像「皿」),到後世多被釋作「見」;而若將「目」給豎著寫的,到後來則被釋作「朢」(「臣」是「目」字的另一種寫法)。而這個「朢」字,則是用作為「面見君王」之意。

   也就是說,在造字之初,對於視覺感官的描述,有一般化的「見」、以及另一個帶有嚴謹莊重的「朢」。我們今天在甲骨文和金文未找到可以直接對應「視」的古字,代表「視」字應該是東周時代才出現在簡帛上的書寫(《郭店楚簡.老子》就同時出現「見/視」二字)。但 TG 相信,人們會想早「見」再多增一個構字元素的「視」,應該正是承續甲骨金文時代的「見/朢」之別。因此,「視」即是這一種具有肅穆意味的視覺描述用字。而「視」的意義,在《說文》裡的解釋「瞻」,正代表著它確實是比「見」更「雅」的用字。

  在一個持續存續的社會中,語言文字是不斷地在發生演化的。有些字詞的意思,常常會發生各種的改變︰有時是將原本較狹窄的意義給加大擴充,有時則是將原本較寬廣的意義給縮減特指。

  而「視」和「聽」,TG 相信它們原本是作為封建早期統治者與「天」溝通交往的限定詞。到了後來,卻轉變成了一般泛用詞,基本上與「見」、「聞」成了可以同義互通的字詞了。



古典神話的「人文化」工程


  TG 一向抱持的觀點,是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中,有許多性質是共通的。自從近代以來的中西交流、人們開始加以比較之後,大家很容易發現到︰中國經典文獻中的「神話」怎麼那麼少?埃及、西亞、希臘、印度等文明中,留下一大堆歌頌與描述諸神的口傳與文字,但傳統中國卻似乎沒有這方面的對應資料?

  但 TG 相信,古中國的菁英階級中,從來就不缺神話。只不過中國的神話,老早就被「歷史化」、「理性化」、「人文化」了。世傳的黃帝、堯、舜、禹這一連串的聖王事蹟,若願意好好地爬梳一下,便能發現這是將遠古華夏諸部族的英雄神話給「整合」起來的「歷史工程」。

  對於一段文獻記錄,如果我們用「同理心」回到當初的環境中,我們便能體悟到一件有趣的現象︰「當人們不斷重複糾正別人的錯誤認知時,便代表當時人們所普遍認知到的,『正是』這些菁英們所稱的錯誤。」比如說,當我們注意到馬路上處處掛著標語「請勿超速」,這代表當地人民開車總是愛超速。

在堯舜朝廷中有一位名臣名叫「夔」(即黃帝蚩尤大戰中被抓來當戰鼓槌的那隻神物……),相傳「夔」只有一條腿,見於《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中的討論: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於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審而是固足矣。」一曰。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於聲,堯曰:『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大意是說,魯哀公聽說「夔」只有一隻腳,所以在某次閒聊時,詢問了一下當代見識廣博的孔子。孔子認為,那不過是「夔一,足也」的斷句錯誤罷了。後來,在《呂氏春秋.慎行論》中,再度收錄了這同一則故事,並將故事再進一步地詮釋,認為那是「三人成虎」的誤會,是人們在傳話當中,愈傳愈離譜所致。

  但 TG 相信,這正好印證了中國先秦時代的文人們,正努力地將古神話進行了「人文化」工程。這些古中國的聖王名臣,都是華夏同盟各部族的神話英雄與崇拜的上帝,他們在時間上是平行存在的。時代愈晚,民智愈開,於是便將他們作了一番具有時間前後的垂直整合。所以像 TG 這種非本科專長的不學無術者,才能在過去的雜文中,處處找到那些神神鬼鬼的貓膩在裡頭。


「天」的概念與轉變

如果能擺脫後世所建立起的包袱,用更樸素的觀點重新檢視早期的文獻,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上古中國對「天」的概念,應該就不會是今天所認知的「形而上」抽象概念。從商朝的「祖靈」崇拜(像周公在《尚書.金滕》裡拿著賄賂寶玉,去向死去的老爹老爺談條件……),逐步轉化到周朝昇級成了更加抽象化的「天」(如《尚書.洪範》裡發揚的「有德者得天命」,不再限於同姓苗裔才能當王……)。

  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在周朝興起後的「天」,一開始必須是有意識的實體。既然「天」對人類(特別是統治集團、貴族階層)有所好惡,那麼,「天」應該有祂的「感官能力」,也就像是我們閩南語俗語中的︰「人在作、天在看」。

  至於「天」所說的話,人類要怎麼聽到呢?這一定是靠著「聖人」的傳達,如 TG 先前在《聖人的天聽能力》所說的。至於「天」所展現的意志,人類要怎麼見到呢?這就是靠著「卜者」的明用稽疑,因此周代才會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卜卦書——《周易》。

  同樣地上古中國菁英們對於「天」的概念,也同樣地在進行著「人文化」的工程;這應該發生在東周時期。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古典文獻上,出現「天無言」的說法。比如︰

《詩經.大雅.文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論語.陽貨》︰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萬物並育而不害。

  最有代表意義的,莫過於《孟子.萬章上》裡頭所引用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這是一句當時所統合的兩種「雙關語」。「天視」、「天聽」,原本是源自於早期那帶有喜怒好惡的「人格神」。但當「視/聽」已經可以從天神獨有的特稱,變成一般人皆可使用的泛稱時,就構成了「我(的人)民(所)視」、「我(的人)民(所)聽」的後半段。

  世界上的各地文明,在信仰上總有一種共同的傾向,即該群體所崇拜的對象,將從身邊熟悉親切的實體實物,隨著時間演化,而愈來愈昇華、愈來愈抽象化。中國人不會是神仙、也不會是猴子,相信這種歷史的進程原則,在傳統中國的菁英階層依舊是可以通用的。


【後記】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兩句,《孟子》原文提到是引自於《尚書.太誓》,但〈太誓〉篇早已佚失,現存只有後來才湊出的《偽古文尚書》。不過《尚書.皋陶謨》裡有段類似的話︰「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因此孟老頭的引言應該是可以相信的。

  這裡〈太誓〉的說法頗有趣味,因為這裡頭的「我民」,當然是指說話者(周武王)的部族人民,所以商紂王的人民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一點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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