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9日 星期六

聖人的天聽能力

  小時候 TG 在學寫國字時,曾經把「聖」這個字看作是「耳」、「口」、「王」三個元素的合體︰既然是「聖人」嘛,所以他一定是「耳朵好、會講話、而且還是個『王』」。 但老師卻在課堂上向我們強調,「聖」字的下部要寫成「壬」而不是「王」,以「撇」起首而不是一「橫槓」。原本 TG 就不是什麼擁有獨立思考的叛逆小子,所以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也不感矛盾混亂,就這樣記下來寫慣便是。

  長大之後,TG 的雜書閱讀累積得多了,不曉得在何時何處見到一種對「聖」字的說法,說原來「聖」字从「耳」的造字法則,是來自於這個人的「天聽」——能夠聽到天帝的聲音 ——並向人民群眾轉達神的旨意。這種說法舉出基督教經典當中的類比,也就是古猶太諸先知是「聽」到神的聲音、而非「見」到神的軀體降臨。所以中國所謂的 「聖人傳統」,在最初也來自於某些領導人所具備的優秀「天聽」能力。直到東周以後,「人文主義」興起,孔子才成了轉型之後的第一位「人間聖人」;而此前的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天聽聖人」,其宗教意義雖然早已淡化,但使用的文字卻一路延用下來,成了中國政治文化中的核心價值。

  TG 個人蠻願意接受這種假說。由於人類是「視覺優勢」的生物,因此在我們物種的彼此感官中,「眼見為憑」是大家共通的經驗法則,因此外國那則著名的童話寓言 《國王的新衣》,才能夠讓大家一聽就感到有趣與認同。但「聽覺」卻和「視覺」不同,有人聽力好、有人聽力差,這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個體差異。

  試著想像,在某些薩滿式的宗教場合中,如果信眾們見到教主正在與「只有他看得到」降臨神明互動,那種「和隱形人握手」的場面,可能會引起不 懂事小孩的譏笑,就像《國王的新衣》的故事一樣。但是,假如這位宗教領袖正聆聽著「只有他聽得到」的上帝之音,那麼,在這刻意安排好的莊嚴儀式中,並不會 降低現場的肅穆,而信徒大多可以接受自身「通靈聽力」之不足,並信服於領袖所傳達的上帝示諭。在人類對自身感官的樸素認知中,「聲音」是清虛無形的,而 「影像」卻是佔有空間的實體。看不見別人宣稱眼前出現的巨觀形體,一般人應該都不會服氣;但聽不見某些人宣稱上帝在他的腦袋裡直接說話,一般人的疑心反倒 沒那麼強烈。

在今天標準楷體以「壬」所構成偏旁漢字中,可以分成兩個不相同的來源,它們在小篆各有對應的漢字。作為天干(甲乙丙丁……)第九位的「壬」,它在小篆的寫法寫作︰

寫得像是今天楷書的「王」字,甲骨文則寫成像今天的「工」,該字本義不明,各家學派講法不一,《說文解字》上的解釋則專注在後起的陰陽術數方面。 無論如何,從這個「壬」字所造的幾個字,如「任」、「紝」、「妊」,都是十分典型的「形聲字」。以下 TG 就不再聊這個作為天干之用的「壬」。

  本文所要談的則是另一個「壬」,同樣收錄在《說文解字.卷八》。其小篆寫法為︰

而許慎的注解︰「壬,善也。从人、士。士,事也。一曰象物出地挺生也。」但從與它大體同形的甲骨文()來看,我們發現《說文》拆解成「人」、「士」的解法並不正確。這裡的「壬」,明顯是由「人」、「土」兩個構字元素上下合成的。

  望文生義,「壬」的原始造字方式,是表示「一個人站立於土丘之上」。至於這個話題的更進一步,待 TG 最後再回過頭來聊。

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曉得這個古代中國政治文化上的核心——「聖」字——的寫法來歷了。「聖」字從甲骨文、鍾鼎文、戰國簡文、小篆等字體,大體可以看到「耳」和「人」都是重要的構字元素,至於「土」、「口」則是次要的元件。
甲骨文鍾鼎文戰國簡小篆

  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如果「聖」字不是同音的假借字,而是從造字以來一脈相傳而來的漢字,那麼 TG 在前言中所提到的講法,即「聖」的本意即是「具備天聽的能力者」、「能夠聽到上帝聲音的精神領袖」。

在張光直對上古史的論述、以及袁珂對於神話的詮釋中,上古帝王「顓頊」的「絕地天通」是件大事︰在此之前的初民社會是「民神不雜」——神和人混雜居住在一起;在此之後,天神是天神,居於天庭;人民是人民,居於俗世。若有神人之間的交往需求,則必須透過某些專業的神職的人員「巫」來加以傳達。因此《國語》裡留下一句「巫為聰明而能通天地之民」,就是這個意思。《說文》對「聖」訓作「通」,或許正好抓到古代聖人「藉由天聽而通神」這種意義的尾巴。

  如此一來,中國第一位能冠以「聖人」頭銜的並不是帝堯,而是把天界和人界分隔開來的「顓頊」了吧?

對今天「聽」字的楷書寫法,TG 可以提出一個小問題︰為什麼它的左下方要寫出一個「壬」?照著「聰」字一樣的寫法,應該也沒有什麼不好。答案並不難找,《說文解字》中就提到了︰「聽,聆也。从耳、,壬聲。」所以「聽」的左下「壬」是該字的「聲符」。(「」字即「德」的本字。)

  既然「聽」、「壬」兩字同音,因此我們大概可以將該字的上古音擬作「*t'ieŋ」,差不多和今天標準普通話的「廷」字差不多。於是以「壬」為聲符偏旁的漢字,如「廷」、「聽」、「庭」、「挺」,甚至連受到顎化的幾個字如「徵」、「重」、「程」等字的發音,在上古時代也都是以舌尖塞音「t-」起首的。

「聖」與「聽」

在出土的《郭店老子.丙篇》中有一段話為︰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坪大。樂與餌,過客止。古道【之出言】淡可無味也。視之不足見,之不足聞,而不可既也。(當中的缺字【】按今本補上。)

  簡本的「聖之不足聞」,明顯地對應到今本的「聽之不足聞」 ︰為什麼「聖」和「聽」在此是互通的?我們從目前出土眾多戰國竹簡的研究可以得到一種印象,也就是當年文人在書寫記錄中,「同音互借」是常有的事,幾乎不 能算是今天意義上的「錯字」了。「聖」和「聽」這兩字的今日發音和意思並不相同,因此 TG 只能認為「聖/聽」兩字在當時書寫者所受教育的認識中,有過「同音」的階段

  正如在前一分段中所提到的,如果我們按著「廷、聽、挺」等字的中古音「透紐(th-)」向上回推,可以擬出以「壬」為音符的漢字,上古發音大概可能為「*t'ieŋ」。不過這與「聖」字的中古音「ɕĭɛŋ/書勁開三」,在輔音方面似乎對不太起來。

  但對於通曉閩南語、普通話和現代英語的人,大概都曉得舌頭塞音「t-」在經過顎化之後,有往「ɕ」或「ʒ」方向移動的趨勢;比如把「陳」字的標準話與閩語來對照,或者抓出英語常用字彙「nation」裡的第二音節起首輔音「t-」的實際發音來看。據此回推,「聖」可能在戰國楚地還發著舌頭音的「*t'ieŋ」,所以這位書寫者有著「聖聽同音」的語言環境。然後,隨著時代的進展,到了魏晉南北朝年間,也就是上古中古交界時期,這兩字的發音才逐漸分化完畢,此時「聖」字轉成了顎化音的「*ɕĭeŋ」。以此說來,似乎也言之成理。

  我們再從《說文解字》摘取出所需的一些資料來看︰
聖,通也。从耳、呈聲。

因此漢代的「聖」和「呈」發音相近。我們再看下去︰
呈,平也。从口、壬聲。

這樣一來,透過「呈」字的中介,我們確定了「聖」字在東漢時期的官話系統中,和「壬」、「廷」、「聽」一樣,都是發「*t'ieŋ」音的。從「t-」出發,的確可以解釋後來出現的「ɕ-」;而這是一條「不可逆」的單向流轉原則。

舌尖塞音「t-」與清擦邊音「ɬ」

談到這裡,TG 還是感到有些不夠滿意。因為同樣以「壬/呈」為聲符的,還有故楚的國都「郢」字︰這是個零聲母的發音。雖然我們可以用「例外」或「方音之變」的理由,將這 偶然的特殊發音掃到地毯下,但若想把這個零聲母也一起給包裹進到這個古音流轉的架構之下,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法子。嚴格說來,除非能夠找到輔音不斷弱化的 證據,否則舌尖爆塞音的「t-」,一般是沒有變成「零聲母」的道理。

  現代新派的古音研究者,不會拘泥在「傳統小學」所擬定的聲母,而是不斷地拓展新的架構。在鄭張尚芳先生的擬音中,他起用了清邊擦音的「ɬ」,所以「聽」字的上古音可作「*ɬieŋ」。(關於邊擦音「ɬ」的介紹,可以參見 TG 過去的《L與LL》一文。)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夠破除「舌尖塞音 t- 只能作為起點」的束縛——這幾乎是項讓人毫不自覺的執念。

  過去學者,如郭沫若、徐中舒都從文獻中整理出一種大家普遍認同的結論︰「古『聽』『聲』『聖』乃一字……三字同源,其始本一字,後世分化其形音義乃有別,然典籍中此三字互相通用。」。但 TG 若把「聽」「聲」「聖」三字的更早古音,擬成了擦邊音起首的「*ɬieŋ」(或寫作「*hlieŋ」),則它們不僅在意義上同源,連發音都該是同源的!
早期上古音晚期上古音中古音
*ɬieŋ
「聰」、「聖」、「浧」
*t'ieŋ
轉舌尖塞音
「聽」
t'ieŋ
「聽」(透青開四)
*ɕieŋ
轉舌面擦音
「聖」
*ɕieŋ
「聖」(書勁開三)
*lieŋ*ʎieŋ
先轉流音,隨後再弱化
「浧」
ieŋ
轉為零聲母
「浧」(以靜開三)

為何是「天竺」?

這種由擦邊音「ɬ-」轉成舌尖塞音「t-」,還有沒有其它的例子?除了過去 TG 所提的「台、兌、弋、世」四個構字元素之外,鄭張先生還舉出一個有趣的證據︰古印度的漢譯名「天竺」和「身毒」。 在東漢末年由劉熙所著的《釋名》開頭就寫道︰「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顯也,在上高顯也。青徐以舌頭言之……。」這裡的意思是說,東漢時期對「天」字的讀法有兩音,官話系統(豫司兗冀一帶)讀作「舌腹音」的「顯」,只有在東海一帶的青徐地區才讀作「舌頭音」。換句話說,今天大家耳熟能詳、從未懷疑過的「天」字讀作「tian/ㄊㄧㄢ/添」,在兩漢時期竟然會是一種「方音」。

  如果願意假設漢語方言大多有它們同源而逐步分化的過程,則當我們便能夠大膽地將「天」的早期古音擬作「*ɬin」。從這擦邊音開始,它們便有朝著兩個方向演化的路徑︰一派演變成我們後來相當熟悉的塞音「t'ien」、另一派則維持擦音形態的舌面擦音「*ɕin」。在對寫外來語的「古印度/Hindu/Shinduka」時,是以官話擦音一派(也就是《釋名》所說的「舌腹音」)的「天/*ɕin」來對譯而寫作「天竺」(同時期也有「身毒」、「信德」的對譯)。直到最後,擦音一派的讀法消失,方言的塞音一派完全「勝利」,卻也在文獻上留下了「天竺」這種讓後人費解的譯法。

  這項理論還同時解答了另一項更有趣的語言怪象,也就是中國最早用來對譯「拜火教(Zoroastrianism)」的詞彙——「祆教」。「祆」字今天讀作「仙」,它的寫法是「从示、天聲」,當「天」在漢語中已經全面改讀成塞音的「t'ien」之後,在宗教用語的「祅」字卻頑強而意外地保留住更接近漢代官話中的「*ɕien」音。

神聖的用字︰壬、聖、聽、聲

既然我們已將「聽」「聲」「聖」三字的發音看作具有相同來源的清擦邊音「*ɬieŋ」,接下來 TG 還想從這些字的寫法,佐證它們之間可能都曾經有過的宗教神聖意含。

前面已經談到過「壬」字的原形,是「一個人站立於土丘之上」。於是我們不禁想問︰這個人站在土丘之上作什麼?TG 的假設是,那代表一位宗教領袖立於眾人之前的土壇之上,接受上帝所傳達的聲音;只有這位領袖,才能夠聽到上天的聲音,並對其部族人民施以統治。
「壬」的甲骨文。
《說文》上的兩種說法都不正確,因為該字明確表示出「人」站在「高土」上的意義。對照它所衍生的其它文字,TG 認為它該象徵「教主」或「領袖」之意。

在用法與意義不斷精細分化的需求下,「壬」字所代表的意義不敷大家實際上的使用,所以書寫者便以「壬」為本,慢慢地為它開始展開了「繁化」的工作。 如果要指稱那位領袖,那麼人們便在「壬」字上頭加上了「耳」,以表示他所具有的天聽能力;有的再加上「口」,或表示上帝發言、或代表其人的領袖地位(如 商、周等字),這就成了後來通行「聖」字的寫法。
  「聖」的甲骨文與鍾鼎文。
金文(齊鎛)的「聖」字具有所有完整的繁形構字元素,因此相較之下,甲骨文的寫法反倒像是「簡化」了。

若僅為了表達「聽到聲音」這項感官能力,人們應該可以直接按著甲骨文的「从耳、从口」即可,或寫作「从耳、門聲」的「聞」字。但「聽」字不僅帶有部族領袖「壬」字之外,更附上了「/德」這個意符。因此 TG 認為,後來通行「聽」字的造字原則(「从耳、从壬、从,壬聲」),是為了更加強調這項特別的通神能力,絕非指一般正常人的普通聽覺。
  TG 翻查戰國文字字典,似乎沒有見到出土文物上有同時湊齊「耳、壬、」的完整寫法,除了從「聖」假借而來(如前述的《郭店老子》簡文),就是傳承自甲骨文的「耳口」合文。因此,「聽」字的寫法源流,目前看來並不十分清楚。
「聽」的甲骨文和戰國簡文,从耳从口,是個典型的「會意字」。
但秦漢乃至於今日的「聽」字,並不直接源自於該甲骨文的寫法。

在早期文明之中,「宗教」和「政治」的區隔並不明顯。因此部族領袖處理政務的場所,也常常會是舉行宗教儀典的地方。由「壬」套上屋頂遮蔽,就代表著這個宗教與政治的聚眾場所,也就是「庭」或「廷」字的寫法來源。
「廷/庭」的甲骨文,从宀、聽聲。
被後世隸定為「广」和「宀」的,在甲骨文中大多寫作「人」形的蓋頭而不加區分。後人把可供居住處所的蓋頭隸定為「宀」、簡單遮蔽或不作居住的則隸定為「广」。照此看來,「庭」可能較「廷」更接近「宮廷」、「朝廷」的本意。至於為何該字到後來帶有「廴」這構字元素?待考……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甚至是被寫入「史冊」的記載中,古代聖王的不僅「制禮」,還常常地「作樂」。制禮是為本部族人民制定的行為規範,今天我們依然能 夠理解。但「作樂」在後人看來,似乎顯得玄之又玄了,因此早在先秦時代就有墨家學派以「非樂」來抨擊音樂的神性。但在宗教典禮上以特別的編樂加以伴奏,以 強調氣氛的莊嚴肅穆,增加群眾的虔敬之心,這是古往今來的通則。

  因此 TG 認為,如果在前述的「聖人進行天聽儀式」之中,教主在聆聽天帝旨意時,同樣也有著人間的音聲伴隨。這樣看來,即使已經相對「人文化」的儒家的「重樂」,還 是在深層信仰中延續了原始宗教的意涵。直到後來才有嵇康撰寫《聲無哀樂論》,對此進行明刀實槍的的強力抨擊。
「聲」的甲骨文,从殸从耳从口。
如上所述,「聲」字的發音並不源自喉牙一類的「磬(k-)」聲,所以《說文》上的標音不可信。


【後記】
  • 在鄭張先生的上古音的系統中,元音有分「長元音」和「短元音」,此外還有不少的前綴音、後綴音。為免讓本文顯得太過複雜冗長,所以 TG 暫時將這些部分都修改略去。


  • 《呂氏春秋.重言》裡頭有一則常常用來證明「古今語言流轉」的記載,也就是管仲和齊桓公討論征伐莒國一事,被一位城門守衛遠遠地望見,由「君呿而不吟」的「讀唇術」技巧探知;現代學者並以此得到「莒/呂」的上古音為開口最大的「*la」的明確證據。不過 TG 比較好奇的是,管仲對於洩密之事的第一反應為︰「國必有聖人也。」想必這裡所指的「聖人」絕對不是我們今日的道德聖人,而該是「偷聽的人」吧!


  • 關於「舜」和「禹」兩位古代聖王,都有「站在『土』上」的寫法︰
    《清華簡.保訓》 《郭店.成之聞之》


  • 「身毒」在教育部的國語辭典網站,還是標明要大家改讀成「捐毒」,TG 肯定那絕對是錯誤的。拿中古音去湊合上古音時代的文字,然後再用現代音去讀中古音時代的文字,不知這樣究竟有何意義?但 TG 還是老話一句,試卷的分數是老師給的,小朋友們還是等上了大學之後再去爭辯,別和蛋頭學者大人們過不去。
(發表於 2011.2.10.。2011.3.6. 新增「舜禹」寫法之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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