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古代羅馬國家的發展，「王政時期」差不多就跟我們的鳥生魚湯一樣，屬於傳說的原史範疇。而在「帝政時期」，則因為此一國家共同體有了單一的政治核心可供追尋。唯有介於這當中的「共和時期」，是對於一般歷史業餘興趣者最難搞懂、也是最容易產生誤會的期間。
這本由身為播客的麥克．鄧肯（Mike Duncan）所寫的《在風暴來臨之前︰羅馬共和國殞落的開始（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of the Roman Republic）》一書，算是幫讀者作了這段時期的梳理︰起自迦太基戰爭的結束，迄至蘇拉對國家體制的重建。在這段短短七十年的時間內，這個曾經打敗迦太基、令羅馬人引以自豪的共和體制（波利比烏斯評為各個階層勢力達成平衡、人民齊心合作的政府），竟然一步步逐漸殘暴化，家族階級地域族群的各種爭議，由議會上的爭吵變成聚眾械鬥，乃至於發動一連串的內戰、以及用國家力量對政敵的清洗屠殺。在這當中所出現的眾多人物，差不多都有遂行自我正義的冠冕堂皇理由，也都在表面上聲稱要使共和國更加偉大。但幾乎無一例外，他們都在將國家體制帶往崩壞的方向前進。於是本書結尾的下一兩個世代，內戰成了羅馬的常態，並永遠地終結了原本的國家體制。羅馬共和時代人民那強烈的意識形態——反對僭主，最後反而因為這七十年的騷動而「自然」地達成。
本書令我欣賞的一點，是作者並不會直接套用常見的對共和人物的簡單二元評論，而是願意重現當時的社會情境加以分析。比如像共和改革第一位犧牲者「提比略．革拉古」，作者便認為他所提出的土地改革法案背後，有著（讓政敵們認為）收編自己庇護人民的自我圖利疑慮，但他卻不惜破壞體制，猛鑽法律漏洞以遂行其目的，這在政治上當然已經算是「準」革命，乃至於受到反撲勢力所殺害。本書作者對於內戰中「秦納」的評論比較公允，一般都認為這位老兄腦袋進水打算度海到希臘去「堵」蘇拉，沒想到卻在港口被軍隊嘩變中所殺，作者認為此一戰略不能算錯︰因為當時全義大利與南高盧西班牙的資源全為他所用，剛打完東方朋土斯的蘇拉不見得耗得過秦納。更有趣的是，作者提到我們後人之所以對蘇拉的形象如此清淅的原因，是由於他在老年退休後有留下「回憶錄」——換句話說，後人對當時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的認識，主要都是來自於蘇拉的「片面之言」，所以作者認為「蘇拉好整以暇、穩紮穩打、慢慢壓迫敵人、成功進入羅馬當政」，不見得是事實，反倒是他在同盟戰爭遺緒（薩摩奈和伊特魯里亞都堅決地反抗蘇拉）的壓力下，由於勝利女神的眷顧而讓他奪得勝利。因此他進城之後，便不顧體面撕破臉來瘋狂殺人了。我認為這才是符合真實人性的事實。
先前我曾經想過，羅馬共和時代，人民共同體的「庇護關係」（Patron-Client）應該算是一種「封建體制」。但讀到馬略個人的經歷，即他年輕時代毫不猶豫地搞「下剋上」，結果居然還能在政治圈內不斷往上爬，可見得這種 Patron-Client 應該只是一種弱化了的封建。「封建」並不是什麼帶有價值判斷的制度，反倒該說，封建是種國家共同體中「統治成本」最低的一種高效率的作法。只有當帝政時期的屋大維擁有足夠龐大的公務員編制之後，封建的效用才會自然而然地淡出（雖然其後不時會再湧現出來）。
值得細讀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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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閱讀中的小筆記】
〈同盟戰爭（Social War）〉
「……兩年來的戰亂使得義大利人口銳減。古代紀錄的數字總是有誇大之嫌，但據說也有三十萬人死於這場戰爭；在葬禮的柴堆將所有屍體燒成灰之後，羅馬人和義大利人再也難分你我。經濟上來說，戰爭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使義大利的生產力嚴重下降，甚至比漢尼拔入侵時情況還糟。無論窮人與富人的土地都被掠奪、荒廢或刻意毀壞。元老們與義大利的莊園斷絕關係，否則這些莊園將會被叛變的義大利人搶劫一空。到了西元前八八年春天，義大利每一個角落都傳來穀物短缺和饑荒的消息；一場同樣發生在羅馬平民間的饑荒……」（p259）
——對於這場 Social War 的總結描述，以前我在鹽野七生的書所讀到的印象，差不多算是少年漫畫那種「不打不相識，打完架後雙方心結化解，成了肝膽相照鐵哥兒們了」。但照本書所言，情況應該更加慘烈，一點都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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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古兄弟的「罪狀」〉
當年讀到這段羅馬共和中後期的社會改革、造成兩位兄弟之死的來源，是鹽野七生的那套《羅馬人的故事》。當然在簡述統論的介紹書裡，最快的入門方式當然是「首辨忠奸賢愚」。因此，這兩位兄弟是站在人民一方的好人、改革者，而元老院方面則一定是頑固地保有自己既得利益的壞人、阻礙進步的反動者。
不過我的年紀大了，許多想法也會漸漸地有所調整。至少，我已經能夠將許多歷史大事件的觀點，拋開簡單的好壞二分了。以下是我讀到的這對兄弟的「罪狀」︰
1. 格拉古老哥「提比略」，雖然有不少開明派（借用後世的套語）元老的支持，但提比略卻接連三次「破壞祖宗成法」︰先是完全跳過元老院自行在公民大會立法，接著是罷免反對自己的同僚，最後是宣布競選連任護民官。這在當時的羅馬憲政體制之下，全都是「先代未聞」的，是兇悍地破壞政府運作之舉。因此當謠言傳出說提比略打算背叛共和，成為羅馬王，所造成對當代人民的刺激，差不多就像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舔共促統」，當然一下子就被大祭司派來的人幹掉，屍體丟入台伯河餵魚了……
2. 格拉古老弟「蓋烏斯」，由於老哥死亡所帶來的冷靜反省之後，讓他的護民官仕途走得順利多了——老哥的「破壞體制」在他身上全都成了「新體制」的一部分。但老弟上台後，立刻宣布「轉型正義」︰用追溯既往的方式立法報復政敵——擺明了與元老院決裂。雖然老弟的土地分配改革法案較老哥更加細膩與詳實，但可以確定他在元老貴族階層已經沒有朋友了（朝中無人）。後來他又奪了元老院的司法權給新興的騎士階級，再將具有「拉丁權」的盟邦人民賦與等同於羅馬公民的參政權（差不多像是宣布在我們島上的所有外來移工或陸配外配都享有同等的投票權和社會福利），搞到後來成了一群自認行使正義的激進團體。所以當他們「不小心（？）」殺了執政官派來溝通的僕人並據地籠城時，傳統意義上的政府，當然要直接下令鎮壓這群叛亂份子了。所以老弟最後被政敵砍頭灌鉛塊……
#所謂的正義須要配合時代的脈絡
#所以共和派的西塞羅才這麼討厭這對破壞體制的兄弟
#所以屋大維才是真正的政治天才
---
竊取私人財物的小偷在鎖鏈下度過一生；竊取公共財物的小偷在富裕中度過一生。
Fures privatorum in nervo ataque in compentibus aetatem agunt; fures publici in auro ataque in purpura.
——老加圖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莊子》
當年讀到這段羅馬共和中後期的社會改革、造成兩位兄弟之死的來源，是鹽野七生的那套《羅馬人的故事》。當然在簡述統論的介紹書裡，最快的入門方式當然是「首辨忠奸賢愚」。因此，這兩位兄弟是站在人民一方的好人、改革者，而元老院方面則一定是頑固地保有自己既得利益的壞人、阻礙進步的反動者。
不過我的年紀大了，許多想法也會漸漸地有所調整。至少，我已經能夠將許多歷史大事件的觀點，拋開簡單的好壞二分了。以下是我讀到的這對兄弟的「罪狀」︰
1. 格拉古老哥「提比略」，雖然有不少開明派（借用後世的套語）元老的支持，但提比略卻接連三次「破壞祖宗成法」︰先是完全跳過元老院自行在公民大會立法，接著是罷免反對自己的同僚，最後是宣布競選連任護民官。這在當時的羅馬憲政體制之下，全都是「先代未聞」的，是兇悍地破壞政府運作之舉。因此當謠言傳出說提比略打算背叛共和，成為羅馬王，所造成對當代人民的刺激，差不多就像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舔共促統」，當然一下子就被大祭司派來的人幹掉，屍體丟入台伯河餵魚了……
2. 格拉古老弟「蓋烏斯」，由於老哥死亡所帶來的冷靜反省之後，讓他的護民官仕途走得順利多了——老哥的「破壞體制」在他身上全都成了「新體制」的一部分。但老弟上台後，立刻宣布「轉型正義」︰用追溯既往的方式立法報復政敵——擺明了與元老院決裂。雖然老弟的土地分配改革法案較老哥更加細膩與詳實，但可以確定他在元老貴族階層已經沒有朋友了（朝中無人）。後來他又奪了元老院的司法權給新興的騎士階級，再將具有「拉丁權」的盟邦人民賦與等同於羅馬公民的參政權（差不多像是宣布在我們島上的所有外來移工或陸配外配都享有同等的投票權和社會福利），搞到後來成了一群自認行使正義的激進團體。所以當他們「不小心（？）」殺了執政官派來溝通的僕人並據地籠城時，傳統意義上的政府，當然要直接下令鎮壓這群叛亂份子了。所以老弟最後被政敵砍頭灌鉛塊……
#所謂的正義須要配合時代的脈絡
#所以共和派的西塞羅才這麼討厭這對破壞體制的兄弟
#所以屋大維才是真正的政治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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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取私人財物的小偷在鎖鏈下度過一生；竊取公共財物的小偷在富裕中度過一生。
Fures privatorum in nervo ataque in compentibus aetatem agunt; fures publici in auro ataque in purpura.
——老加圖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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